巴德给的药膏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敷上后,伤口处的灼痛和红肿很快消退,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
这份超出“交易”范围的赠与,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陆沉心中漾开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然而,洼地里的整体状况并未因此好转。
食物依旧是最大的问题。
巴德送来的那点东西,只能保证饿不死,远远谈不上吃饱。
伤员的恢复因营养不良而极其缓慢,甚至有人开始出现虚弱的水肿。
必须找到更多稳定的食物来源。
陆沉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条溪流,以及溪流对岸那片挂满浆果的灌木丛。
巴德的警告言犹在耳——野猪,记仇。
但饥饿比恐惧更有力量。
这一次,他做了更充分的准备。
他让石虎带着所有还能动弹的人,连夜赶制了几把粗糙但结实的木质长矛,矛头用柴刀削尖,并在火上稍稍烤硬。
他自己则反复检查那三支箭,将箭簇磨得更加锋利。
“这次不是去硬碰硬。”
出发前,陆沉对参与行动的五六个人低声交代,“我们只要浆果和靠近我们这边的草药。动作要快,拿到就撤。看到野猪的影子,不要犹豫,立刻往回跑,过溪流!”
众人紧张地点头。
再次来到溪边,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
溪水潺潺,对岸的灌木丛红果诱人,但在众人眼中,却仿佛藏着无形的杀机。
“散开!警戒!”陆沉低喝,自己张弓搭箭,死死盯住对岸野猪上次出现的方向。
其他人迅速冲过及膝的溪水,扑向浆果丛,用最快的速度采摘,手忙脚乱地往怀里、布袋里塞。
苏婉则快速挖掘着认识的草药。
一切似乎很顺利。对岸密林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很快,几个人的怀里都塞满了红彤彤的浆果。
苏婉的药袋也鼓了起来。
“够了!撤!”陆沉看到收获差不多,立刻下令。
众人如蒙大赦,慌忙转身,蹚着溪水往回跑。
就在这时!
对岸密林中,猛地传来一声狂暴至极的咆哮!
那声音充满了暴怒和一种被挑衅后的疯狂!
紧接着,灌木剧烈摇动,一道巨大的、如同黑色战车般的身影轰然冲出!
是那头公野猪!
但它此刻的状态极其不对!
它的一只眼睛变成了一个血糊糊的黑洞,显然新伤未愈,不断淌着脓血!
这非但没有让它虚弱,反而彻底激发了它的凶性!
它仅剩的独眼赤红如血,死死锁定正在渡溪的众人,尤其是跑在最后、背着药袋的苏婉!
“快跑!”陆沉头皮发麻,厉声嘶吼!
箭矢瞬间离弦,射向野猪!
那箭矢射中了野猪厚实的肩胛,却如同撞上皮革,竟被弹开大半,只留下一个小血口,反而更加激怒了它!
“吼!”野猪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无视溪流,低着头,如同一支离弦的重弩,朝着落在最后的苏婉猛冲过来!
碗口粗的獠牙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速度太快了!
远超上次!
“苏婉!”陆沉目眦欲裂,再次搭箭已经来不及!
他猛地扔掉角弓,抽出弯刀,就要扑过去!
但有人比他更快!
是石虎!
这老兵看到野猪冲来的瞬间,独眼中凶光爆射,非但没有逃跑,反而咆哮一声,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伤腿,猛地将手中那根削尖的木矛狠狠投掷了出去!
同时抓起另一根木矛,悍然迎了上去!
“畜生!来啊!”
他嘶声怒吼,试图吸引野猪的注意!
那投出的木矛精准地扎在了野猪的鼻子上!
那是野猪相对脆弱的部位!
野猪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冲锋的势头微微一滞,独眼瞬间锁定了这个敢于挑衅它的瘸腿老头!
就这微微一滞的功夫,苏婉连滚带爬地冲回了岸边!
而石虎,已经陷入了绝境!
野猪调整方向,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朝着他猛冲过去!
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躲闪!
“石叔!”陆沉和其他人惊骇大叫!
石虎看着那如同小山般撞来的黑影,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露出一抹狰狞而解脱般的笑意,他双手握紧最后一根木矛,矛尾抵住地面,矛尖斜指向前,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的咆哮:“老子剁了你!!”
他竟然想用身体做支点,硬撼野猪的冲锋!
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眼看惨剧就要发生!
咻!咻!咻!
三支箭矢,几乎是同时,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射中了野猪!
一支射中了它另一只完好的眼睛!
一支射穿了它的一只耳朵!
最后一支,最为刁钻,竟然从它张开咆哮的口中射入,直透喉管!
完美的猎杀配合!
时机、角度、精准度,无可挑剔!
那狂暴冲锋的野猪,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量,发出一声怪异扭曲的哀鸣,庞大的身躯依靠惯性又前冲了几步,然后轰然侧翻在地,四肢剧烈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溅起的溪水混着血水,打湿了岸边。
石虎还保持着持矛前顶的姿势,愣在原地,独眼睁得滚圆,看着眼前瞬间毙命的巨大猎物,仿佛不敢相信。
所有人都惊呆了。
陆沉猛地转头,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左侧高处的山崖上,站着巴德,弓已收起,面色冷峻。
右侧的密林边缘,阿木和另外两个陌生的羌人战士显出身形,手中的弓弦还在微微颤动。
他们似乎早已潜伏在附近。
巴德从山崖上敏捷地下来,走到野猪尸体旁,检查了一下箭矢,尤其是阿木那支射入口中的箭,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他拔出自己的箭,在猪皮上擦拭干净血迹,收回箭壶。
他抬头,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众人,最后落在石虎身上,生硬地开口:“肉,能吃。皮,鞣制了,保暖。獠牙,磨尖了,做匕首,不错。”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评价,又像是解释:“它,旧伤发狂,迟早要闯祸。你们,引得好。”
说完,他不再多看那巨大的猎物一眼,对阿木几人打了个手势。
阿木和另外两个羌人战士上前,动作熟练地开始处理野猪尸体。
放血,剥皮,分割肉块。
他们的动作又快又精准,仿佛在做一件寻常的农活,而非刚刚完成一次惊险的猎杀。
陆沉等人站在一旁,看着羌人熟练地分割着猎物,心情复杂难言。
又一次,在生死关头,被羌人所救。
但这一次,似乎又有所不同。
巴德的话暗示着,他们的行为(尽管是无意的)符合了羌人的某种“需求”,清除了一头潜在的危险野兽。
这是一种……被利用后的解救?
还是某种程度上的……协作?
很快,野猪被分解完毕。
巴德指了指其中最好的一大块后腿肉和那张完整的野猪皮,对陆沉道:“你们的。”
然后,他又指了指一堆内脏和相对次等的肉块:“这些,我们的。”
没有征求同意,直接分配。
理所当然,如同山林的法则。
但这一次,陆沉没有感到被施舍或被掠夺。
他看着那块足够让洼地里所有人吃上好几天、油光锃亮的后腿肉,又看了看那张厚实的猪皮,再看向巴德和阿木他们手中那堆明显差很多的“战利品”。
他忽然明白,这或许就是羌人认可的、“共生”模式下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配”。
基于贡献(引出并分担了风险),而非怜悯。
“多谢。”陆沉再次说道,这一次,语气更加郑重。
巴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挥挥手,带着阿木等人扛起属于他们的那份肉,迅速消失在林中。
洼地的人们这才围了上来,看着地上那块巨大的野猪肉,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的光芒!
“肉!是肉啊!”有人哽咽着喊道,几乎要哭出来。
这一次,不再是按人头分发的可怜块茎,而是实实在在的、可以饱餐一顿的肉食!
生存的希望,从未如此具体而滚烫地呈现在眼前。
石虎拄着木矛,看着那野猪的尸体,又看了看羌人消失的方向,独眼中光芒复杂,最终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喃喃道:“妈的……这帮老古板……有点意思……”
危机化解,收获颇丰。
但陆沉看着欢天喜地开始搬运猪肉的众人,心中却愈发清明。
与虎(山)谋皮,险中求生。
他们与羌人的关系,在这血腥的猎杀与分配中,似乎踏入了一个更加微妙、也更加危险的新阶段。
他们获得了食物,也证明了价值。
但需要付出的代价,恐怕远不止劈柴剥藤那么简单了。
山的规则,正在一步步向他们展露更深层、也更残酷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