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肉的油脂香味，在洼地里弥漫了整整两天。
久违的饱腹感，暂时驱散了盘踞在人们眉宇间的绝望，连伤员的呻吟似乎都减轻了许多。
那张厚实的野猪皮被苏婉带着女人们小心地鞣制，这是过冬的希望。
但陆沉心中的那根弦，却并未放松。
巴德离去时那难以捉摸的眼神，以及那句“引得好”，像一根刺，让他隐隐感到不安。
羌人的逻辑与山外人截然不同，他们的“好”，未必是福音。
果然，第三日清晨，巴德和阿木再次出现在洼地入口。
这一次，巴德手里没有拿食物，而是拿着一个用细藤条紧紧捆扎的小小的、中空的木管。
“你。”巴德的目光直接落在陆沉身上，将木管递给他，“带上这个。去黑风涧北面的鹰嘴崖。太阳到头顶的时候，把它放在崖顶最高的那块石头下面。然后立刻回来。”
黑风涧！
鹰嘴崖！
这两个地名让陆沉的心猛地一沉！
那里是狄人活动区域的边缘，甚至可能还有巡逻队！
这根本不是采集或狩猎，这是送信！而且是极其危险的送信！
“里面是什么？”陆沉没有立刻去接，声音低沉。
巴德浑浊的眼睛看着他，没有任何情绪：“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不该你知道的，问了，也活不长。”
冰冷的威胁，毫不掩饰。
石虎拄着木棍上前一步，独眼怒视着巴德：“妈的！你们这是让他去送死！那地方现在肯定都是狄狗！”
阿木的手悄无声息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神变得锐利。
巴德却只是淡淡地扫了石虎一眼，目光又回到陆沉脸上：“去，可能死，也可能活。不去，”他顿了顿，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现在，就得死。”
他身后的林间阴影里，隐约又出现了几个持弓的羌人身影。
空气瞬间凝固，剑拔弩张。
陆沉深吸一口气，压住胸腔里翻涌的情绪。
他看了一眼身后紧张恐惧的族人，又看了看巴德那绝无商量余地的眼神。
他没有选择。
从他们决定进入这片山林开始，或者说，从他们接受第一次交易开始，主动权就从未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枚小小的、却重逾千斤的木管。
入手冰凉，上面似乎还刻着某种无法辨认的细微纹路。
“怎么走？”他问道，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巴德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
他示意阿木上前。
阿木用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快速画出了一条极其曲折隐蔽的路线，标注了几个明显的山形特征和需要避开的危险区域。
“记牢。走错一步，就可能撞上狄人的哨探。”阿木生硬地交代完，便退到一旁。
陆沉凝神，将那条路线死死刻在脑子里。
“太阳到头顶前，必须放到。放完就走，不要停留，不要回头看。”
巴德最后交代了一句，便带着阿木和其他羌人，如同来时一样，迅速退走。
洼地里死一般的寂静。
“沉哥儿……不能去！”
苏婉脸色苍白，抓住他的胳膊。
“狗日的羌人！就没安好心！”
石虎咬牙切齿，一拳砸在石壁上。
陆沉默默地将木管小心收进怀里，贴肉藏好。
他开始检查弯刀，将箭矢一支支擦拭，动作专注而冷静。
“他们有弓指着我们的时候，话就不是商量了。”
陆沉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的争论都噎在了喉咙里，“我去。至少还有机会回来。你们守好这里，如果我天黑前没回来……”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所有人都明白。
他没有再多言，带上仅剩的干粮和水囊，看了一眼那条刻在泥地上的路线，转身便踏入了晨雾弥漫的山林。
这一次的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艰难和压抑。
他必须时刻警惕着可能出现的狄人巡逻队，又要确保自己丝毫不差地沿着阿木画出的路线前进。
每一声鸟鸣，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心脏紧缩。
山林仿佛也感受到了这份紧张，变得更加幽深寂静。
他如同幽灵般在密林和峭壁间穿行，利用一切地形隐藏自己。
有几次，他甚至远远看到了狄人骑兵小队经过扬起的尘土，听到了隐约的马蹄声，都凭借路线上的提前规避和及时的潜伏躲了过去。
羌人对狄人动向的了解，精准得令人心惊。
终于，在日头接近正午的时候，他抵达了鹰嘴崖附近。
那是一座如同鹰喙般突兀伸出的险峻山崖，下方就是湍急的黑风涧。
崖顶光秃秃的，只有几块嶙峋的怪石。
远远地，他能看到崖下狄人曾经驻扎过的营地的残迹——焦黑的木桩，废弃的栅栏。
甚至还能看到一两个小黑点般的狄人哨兵，在极远处的地平线上移动。
时间紧迫。
他伏低身体，借助最后一片灌木丛的掩护，如同壁虎般，沿着陡峭的崖壁，向着最高点的那块鹰嘴石攀爬。
风声在耳边呼啸，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下方深涧的水声轰鸣，让人头晕目眩。
他终于爬到了鹰嘴石下。
那里有一个天然的石缝。
他迅速掏出怀中的木管，按照吩咐，小心地塞进了石缝深处，并用几块小石子稍稍掩盖。
任务完成。
就在他准备立刻原路退回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远方的天际。
一个黑点，正以极快的速度从西北方向飞来！
越来越近，能看清那是一只极其神骏的苍鹰！
它盘旋着，似乎在辨认方向，然后猛地一个俯冲，竟然精准地朝着鹰嘴崖飞来！
陆沉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瞬间明白了这木管的用途！
这不是给人送的信！这是给鹰的信！
羌人竟然在用鹰传递消息！
那苍鹰的速度极快，转眼间就要扑到崖顶！
陆沉来不及多想，立刻向下滑落，将自己紧紧贴在下方一块凸起的岩石后面，屏住了呼吸。
扑棱棱！
巨大的翅膀拍击声几乎就在头顶响起！
一股强劲的气流刮过。
他能感觉到那只鹰落在了鹰嘴石上，发出几声低沉的咕噜声。
短暂的寂静后，翅膀拍击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
陆沉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只见那只苍鹰已经冲天而起，爪下似乎抓着那根小小的木管，向着东南羌人山谷的方向疾飞而去，很快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鹰信已达。
陆沉不敢再有丝毫停留，用最快的速度滑下崖壁，钻进密林，沿着来路发足狂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刚才那惊人一幕带来的震撼。
羌人的手段，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神秘和……高效。
他们与狄人的对抗，似乎也并非简单的部落冲突，背后可能牵扯着更深的漩涡。
而他，刚刚成为了这漩涡中，一个微不足道却极其危险的信使。
回程的路，他更加小心，甚至绕了更远的距离以避开所有可能的视线。
当他终于在天黑前，踉跄着返回洼地，看到苏婉和石虎那惊喜交加、如释重负的脸庞时，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下来。
“没事吧？”苏婉急切地上下打量他。
陆沉摇摇头，喘着粗气，接过水囊猛灌了几口。
“东西……送到了？”石虎压低声音问道。
陆沉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关于鹰的事情。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他看着渐渐被暮色笼罩的山林，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
鹰信送出去了。
但这封信的内容是什么？
会给羌人，给他们，乃至给这片土地，带来什么？
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酝酿。
而他们这只小小的、挣扎求存的队伍，已经被卷入了风暴的最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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