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大漠，风卷尘生。万里黄沙如同被神祇撕裂的锦缎，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发出闷雷般的轰鸣。日色早已被封在厚重的黑云之后，天地像被倒置的墨砚，昏黑里透着沉沉血光。风过处，沙粒如刀，割得人面皮生疼，亦割得人心头滴血。
那抹红，便是这昏黑里唯一跳脱的颜色。
红衣委地，被狂风掀起，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叶芸岚以剑拄地，双膝陷入黄沙，血顺着唇角蜿蜒，滴在剑脊，溅成细小的红雾。那柄“霜烬”长剑，曾陪她斩过北境妖狼，曾陪她劈过东海巨鲛，如今却陪她一起被埋葬在死亡之海。
她睁着眼，睫毛上沾满沙砾，每一次眨动都像在刀尖上滚过。黑云压顶，雷声滚滚，仿佛有巨兽在天幕之后磨牙吮血。可就在那最沉的黑暗里，忽然迸出一缕曙光，像一柄天剑，劈开重云，直直落在她身上。
光太盛，她抬不起头，只能以手遮挡，指缝间漏下的光斑，像碎裂的镜面，每一片都映出她此刻的狼狈——鬓发散乱，血染黄沙，红衣破碎，肌骨之上，刀痕纵横。可更疼的是心口那一处，被“兄长”二字生生剜出的洞，比任何剑伤都深。
“原来……是你。”她声音嘶哑，像被沙磨过，尾音却轻得几乎听不见，“叶庭渊，你竟真下得去手……”
风把她的叹息撕碎，卷入高空，与雷鸣混在一处。她缓缓阖眼，身子前倾，霜烬剑发出最后一声清鸣，似在悲泣，亦似在不甘。黄沙扑打在她面颊，像一场逆向的雨，将她一寸寸掩埋。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她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像远古战鼓，被血浸透，却倔强地不肯停歇。
黑暗很长，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甬道，四壁黏着旧日碎片：母亲温柔的手，父亲威严的眼，兄长为她摘下的第一朵雪霄花……花瓣在她指尖碎成霜，霜又化成了血，血里浮出一张少年面孔——叶庭渊，她唤了十五年的“兄长”，曾为她挡过刀，曾背她踏过雪原，却在昨日，亲手将“锁魂钉”拍入她百会，将她推下万魔渊。
“为什么？”她在梦里问，声音像被缝住，吐不出，咽不下。
回答她的，是一声冷笑，像寒铁刮过琉璃，刺得她耳膜生疼。那笑声一路下坠，坠入深渊，坠入血海，坠入一片刺目的白。
“哗——”
冰水兜头浇下，叶芸岚猛地抽气，胸腔像被万针攒刺，疼得她弓背蜷身。耳膜里灌满嘈杂：有女子的娇笑，有男子的嘲讽，有铁链拖过青石板的脆响，还有自己紊乱的心跳。
“哟，醒了？”女子声音甜腻，像掺了蜜的刀，“本宫还道你多硬气，不过三桶水就撑不住了？”
叶芸岚睁开眼，睫毛上的水珠滚落，视线由模糊到清晰——眼前立着一对璧人：男子金冠紫袍，腰束玉龙带，正是她昔日暗暗倾心的太子萧御珩；女子一身绯色宫装，鬓侧金步摇颤颤，却是她曾经的“闺中密友”沈清婉。二人并肩而立，一个丰神俊朗，一个艳若桃李，落在她眼里，却像两条吐信的蛇。
她下意识想撑地坐起，才发现手腕被粗重的锁链磨得血肉模糊，一动便钻心地疼。更可怕的是丹田——空空如也，昔日澎湃的灵力像被抽干的井，只剩龟裂的泥壁。她，竟成了废人！
“叶芸岚，就你也配喜欢本太子吗？”萧御珩俯身，两指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那双眼，曾盛着春水般温柔的笑，如今却只剩厌恶与轻蔑，“灵根都没有的废人，连给本宫提鞋都不配。”
沈清婉以袖掩唇，笑得花枝乱颤：“姐姐，你往日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妹妹我可学都学不来。如今好了，咱们一个天一个地，总算各归其位。”她故意蹲身，指尖挑起叶芸岚一缕湿透的发，凑到鼻端嗅了嗅，随即嫌恶地甩开，“哎呀，好浓的血腥，真脏。”
叶芸岚喉咙滚动，将一口血沫生生咽下。她抬眼，目光掠过沈清婉，落在萧御珩脸上，声音沙哑却平静：“太子殿下，昔日你求我为你取雪魄珠时，可不是这般嘴脸。”
萧御珩脸色一沉，指腹骤然收紧，几乎捏碎她颌骨：“闭嘴！若非你还有点用，本宫岂会多看你一眼？如今你灵根被废，经脉尽断，连条狗都不如，还敢顶嘴？”
沈清婉眼波一转，柔声劝道：“殿下息怒，姐姐毕竟刚醒，脑子还不清楚。不如……让妹妹教教她，什么叫‘尊卑’？”
她话音未落，扬手便是一掌。叶芸岚被铁链所困，避无可避，只听“啪”一声脆响，左颊火辣，耳中嗡鸣，腥甜再次涌上喉头。沈清婉这一掌用了十成力，指甲在她脸上刮出三道血痕，瞬间肿起。
“第一掌，打你不知廉耻，觊觎殿下。”沈清婉甩甩手，笑意嫣然，“第二掌——”
“啪！”
“——打你狼心狗肺，连亲兄长都害。”
叶芸岚舌尖抵着齿根，将血一口口吞回去。她抬眼，眸色黑得吓人，像两簇将熄未熄的鬼火：“沈清婉，你可知‘报应’二字怎么写？”
沈清婉被那目光盯得心底一颤，随即恼羞成怒，扬手还要再打，却被萧御珩拦住：“够了，别真打死了。她还有用。”
“有用？”沈清婉撅嘴，“殿下莫不是还舍不得？”
萧御珩冷嗤：“父皇近日欲启‘镇魔塔’，需以叶家血脉为祭。她虽废，血却纯正，正好合适。”他瞥向叶芸岚，像在打量一头待宰的畜，“三日后，押往镇魔塔，血祭——以慰阵亡将士。”
沈清婉眼睛一亮，软声偎进他怀里：“殿下英明，如此一来，既除晦气，又稳军心，姐姐也算‘死得其所’。”
二人相视而笑，笑里淬毒。叶芸岚垂眸，乱发遮去脸上血痕，也遮去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冷芒。她指尖微动，摸到腕上锁链的接口——粗糙、冰冷，却并非无缝。她曾是叶家少主，兵器机关烂熟于心，这链，困得住她的人，困不住她的魂。
“萧御珩。”她忽然开口，声音极低，却字字清晰，“三日后，若我不死，死的就是你。”
萧御珩愣了一瞬，随即大笑，笑声在阴冷地牢回荡，像夜枭振翅：“就凭你？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废人？”他俯身，贴在她耳畔，如情人低语，“叶芸岚，本宫等着，看你拿什么来杀我。”
说罢，他揽着沈清婉扬长而去。铁门“咣当”阖上，锁链声远去，地牢重归死寂。墙角油灯将熄未熄，火苗挣扎，映出墙上一道纤瘦的影子——那影子缓缓抬头，张口咬住自己腕上锁链，以齿为钳，以血为润滑，一寸寸，磨向那唯一生路。
齿根崩裂，血滴在链上，像一串细小的红玉，叮叮当当。疼吗？当然疼，可再疼，也疼不过被至亲背叛、被挚爱践踏、被全世界弃若敝屣。她叶芸岚，曾是北境十八城最明亮的刀，是叶家百年最锋利的光，如今折了刃、碎了鞘，却仍是刀！
刀可断，刃可卷，只要刀柄还在掌心，就仍能——
杀人！
更深露重，地牢铁窗透进一缕月光，薄得像纸，却正落在她脸上。叶芸岚终于咬断最后一环锁链，双手血肉模糊，腕骨可见，可她笑了，笑得无声，却笑得胸腔震动，牵动伤口，血涌如泉。
她爬向墙角，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青苔斑驳的地砖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名字——
叶庭渊。
萧御珩。
最后一笔勾完，她力竭倒地，额头抵着那血字，像在完成某种古老誓言。月光冷冷铺陈，照得那两字猩红刺目，亦照得她一双眸子，亮得骇人。
“我叶芸岚，以血为誓，以魂为咒——”
“欠我者，必以命偿；负我者，必以血祭！”
低哑的嗓音在地牢回旋，像厉鬼的诅咒，又像神明的审判。风从铁窗缝隙灌入，卷起她破碎红衣，猎猎作响，如旗。
那是——
复仇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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