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历四〇一年,春。
三年黄沙,旧塔成墟。镇魔原上,风卷黑灰,偶尔露出焦骨残甲,像一场被岁月啃噬的噩梦。无人敢近,唯野狼徘徊,叼走碎肉,啃得齿缝滴血。
这一夜,月圆如银盆,狼群忽闻沙下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第二声,第三声……节奏分明,像极远战鼓,又似女人心跳。
头狼竖起耳,绿瞳收缩。沙面骤然塌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破沙而出,指间攥着半枚焦黑玉扣。月光下,玉扣裂缝里渗出一线红光,艳得似新血。
“哗啦——”
沙浪炸开,一道人影缓缓坐起。红衣已成褴褛,黑发披散,露出半边苍白面孔——眉骨深刻,唇无血色,左眼漆黑,右眼却呈暗红,像被火烙过的琉璃。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腕骨曾碎,此刻却完好;心口旧创,皮肤下却隐有红纹游走,像岩浆在冰层下缓缓流动。
“三年。”她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磁性与回音,好似沙下还有另一张嘴,与她同声。
“萧御珩,我睡了三载,你呢——可还睡得安稳?”
她起身,赤足踏沙,一步一陷,却轻得像没有重量。断剑自沙下飞出,自动悬于她背后,剑身仍缺,缺口处却凝着暗红晶石,如凝固的心脏。
风卷来,送来远处驼铃。她侧耳,似在分辨方向,半晌抬手,指向东南。
“长安。”
一月后,关内道。
茶肆人声鼎沸,说书人拍案:“话说当年镇魔塔灾,妖邪尽灭,可每至月圆,原上仍有红光,如女鬼夜哭……”
“啪!”茶盏碎裂,说书人低头,见一锭碎银嵌在木案,银上沾沙,像被血黏过。
“女鬼?”红衣人倚门而立,斗笠低压,只露出苍白下颌,“我明明是活人。”
众客噤声,唯有角落里的青衫少年,眸光清亮,举杯朗笑:“姐姐,我请你喝酒,你讲个故事可好?”
红衣人侧头,暗红右眼透过纱笠,与少年对视。那一瞬,少年只觉心跳被无形之手攥住,血液却莫名沸腾。
“好啊。”她轻笑,声音像刀背刮过瓷面,“故事不长,只一个字——”
“杀。”
少年名阿辞,十五岁,边关流民,擅机关,腰间别着一排细小木鸟。他本欲北上猎狼,却在茶肆撞上她,像撞开一场宿命。
是夜,荒庙。
篝火舔着破壁,红衣人摘去斗笠,露出整张脸。阿辞这才看清:她左颊有三道淡金纹路,自颈侧蔓延至眼尾,像某种古老符咒,又像魔族鳞甲。
“怕我?”她问。
阿辞摇头,抬手拨动木鸟,机关啁啾,竟飞出一只火红小雀,落在她指尖,俯首蹭了蹭。
“我娘说,世间最锋利的不是刀,是恨。”少年嗓音微哑,“姐姐你身上,有很香的恨味。”
叶芸岚低笑,指尖捏碎小雀,火星四溅,却未灼伤阿辞分毫。
“想学艺?”
“想活。”少年眸色坚定,“更想——看天下换副新面孔。”
“好。”她抬手,断剑自虚空落下,插入砖缝,剑身红晶亮起,映得庙中鬼影幢幢。“从今夜起,你学杀人,我学——”
“如何再死一次。”
三月后,长安。
花朝节,灯市如昼,护城河上浮着万盏莲灯,灯心却非烛,而是——被挖出的童男童女眼珠,泡以松脂,亮得惨白。
皇榜贴满城墙:太子萧御珩将于下月十五,迎娶镇北侯独女,以结南北兵权,永固大胤。
金榜之下,有说书人换新段:“……太子仁德,三年孝期已满,特于镇魔原建‘镇妖祠’,塑金身,以慰亡魂。”
人群欢呼,无人注意,暗巷里红衣一闪而过。
夜入三更,东宫偏殿。
萧御珩披寝衣,独卧玉榻,枕边放一柄鎏金短剑——那是用叶芸岚旧剑熔铸而成,剑身镂刻“镇妖”二字,每日以血喂之,以防反噬。
他近日总梦见同一张脸:血目,含笑,问他“殿下,可还睡得安稳?”
御医说,心魔而已。他以杀止梦,赐死宫女三十,仍无安眠。
帐幔无风自动,烛火骤绿。萧御珩猛地睁眼,见床前立一红衣人,斗笠低垂,右手提一木桶,桶内液体腥甜。
“殿下,我替你带了醒酒汤。”叶芸岚抬手,斗笠落下,露出那张比梦更冷的笑靥,“你的血,配我三年恨,刚好。”
桶内,是国师巫晟的头颅——白发苍苍,双目被挖,口中塞满符纸,纸上书:报应不爽。
萧御珩瞬即翻腕,鎏金短剑破帐而出,直取她咽喉。叶芸岚不躲,任剑尖刺入皮肉,却发出“叮”一声脆响——剑断,断口如新。
“以吾之骨,熔你之剑。”她抬手,两指夹住断剑残片,轻轻一弹,金片反没入萧御珩肩井,血花溅帐。
“第一剑,还你虚情。”
殿外,火起。机关木鸟衔火油,自檐角飞落,遇风即燃,瞬间红透半边天。阿辞立于屋脊,吹一声竹哨,木鸟齐炸,火雨倾盆。
东宫大乱,侍卫蜂拥,却见火中立起一道道黑影——无头,无皮,皆是被镇魔塔活祭的将士尸骸,被叶芸岚以沙下魔气为引,炼成“尸伶”。
它们持刀,循血气而来,专斩皇族。
萧御珩披发奔出,赤足踩火,眼底终于浮现三年前那抹惊惧。他看见叶芸岚立于殿门,红衣猎猎,左手指天,右手握剑——剑尖挑着一卷黄绢。
黄绢展开,是盖有玉玺的遗诏:
“朕若暴毙,太子失德,当废,立叶氏女为摄政王。”
落款:大胤皇帝萧远,血指印。
“伪诏!”萧御珩嘶吼,嗓音破裂。
“是真。”叶芸岚轻笑,以剑背拍他面颊,“你父皇临终,我亲手侍奉。他求我,给他个全尸,我答应了——所以只砍了他一只手,让你继续当太子。”
“现在,我来收回利息。”
她抬脚,踢他膝弯,迫其跪地,断剑高举,剑身红晶亮起妖光,像一轮血月。
“萧御珩,三年前,你说我拿什么杀你?”
“我答——”
“拿地狱。”
剑落。
却在此刻,夜空中忽有金钟大吕,一声佛号震散火海:
“阿弥陀佛。”
金芒自天而降,化作巨掌,托住断剑。狂风卷处,一白衣僧人踏莲而来,眉目慈悲,腕悬念珠,每一颗皆刻“镇魔”。
“女施主,放下屠刀,尚可回头。”
叶芸岚血目微眯,认出那人——白昙,昔日皇家国寺最年轻的主持,亦曾为她授业,教她第一套剑法:慈悲为怀。
她笑,泪却滑过金纹,像熔金灼肤。
“大师,我回头——”
“身后是万丈血海,无岸。”
她抽剑,反斩金掌,火星四溅,借力翻身,落于火脊之上,红衣与夜火融为一体。
“告诉长安,”她声音不高,却随风传遍九城,“我叶芸岚,今日不杀太子——”
“只废他一身龙气,留他苟活,看我如何——”
“一步步,毁他江山,夺他山河,让他日夜跪地,求我赐死。”
火光里,她掷出断剑,剑尖穿透萧御珩丹田,带出一缕金黄龙气,如蛇被钉于殿门,挣扎扭曲,终被红晶吞噬。
萧御珩惨叫,滚入火海,被侍卫拼死拖出,却自此——再不能人道,再不能习武,每夜子时,丹田如遭万剑攒刺,痛至天明。
叶芸岚转身,一步踏入黑夜,衣袂扬起,像一面复仇的旗。
“阿辞,走了。”
少年自屋脊跃下,递给她一只新削的木鸟,鸟腹刻着两字:
“长安”。
她接过,指尖在字上摩挲,低笑:
“下一局,换我坐庄。”
五更鼓响,火场余烬。
白昙立于废墟,俯身拾起那半枚焦黑玉扣,红光已熄,裂纹里却渗出细小绿芽。
僧人闭目,长叹:
“沙下红芽,以血灌溉。”
“花开之日,山河俱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