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横亘月下,像一条被拉直的血管,一端系着叶芸岚心口,一端牵着萧御珏眉心。两人相距三丈,呼吸却同步——吸气,红线亮;呼气,红线暗。每一次闪烁,都似把彼此的命脉往对方胸腔里拖拽。
叶芸岚先动了。她并指如刀,斜斜划向虚空,意欲斩断红线。指缘已迸出火凤虚影,却在离红线半寸处被生生弹回——血线反噬,她掌心顿时多出一道月白裂痕,肌理外翻,却无血,只逸散缕缕红雾。
萧御珏低笑,声音透过龙纹面具传出,带着少年特有的清越,却重叠千人回响:“皇姐,合璧之扣,生死同脉。你斩不断——至少,斩不断自己的心跳。”
语罢,他抬手打了个响指。渭水两岸的青衫少年同时踏前一步,动作整齐得像同一具提线木偶。月光下,他们腰间那半枚玉扣泛起霜色,扣缺处齐齐射出细丝,于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月白罗网,兜头罩向叶芸岚。
罗网未落,先有一股异香——叶芸岚嗅之,心头骤紧:是“归元香”,皇家秘炼,专散护体罡气,更能软化筋骨,使人瞬成砧上肉。她屏息,反掌拍向地面,残火飞卷,凝成火环,欲以高温蒸散香气;然而火环方起,便被月白罗网压得寸寸下陷,像被冰浇。
“阿辞!”她低喝。
少年声音自芦苇深处传来:“来了!”
机括爆鸣,水面破开,一只青铜巨鳌跃水而出,鳌背驮一座旋转刀台,刀刃薄如柳叶,寒光迸射。刀台急旋,自下而上挑起月白网,“嗤啦”一声裂帛巨响,巨网被割开一道十丈缺口。叶芸岚趁机掠出,翻身落于鳌首,足尖一点,鳌沉水,她借势扑向萧御珏,指间火凤凝为实质,翼展丈余,灼浪逼人。
萧御珏不躲不闪,反而摘下面具,露出与萧御珩七分相似,却更苍白阴柔的脸。他张口,吐出一粒血珠——珠内封着漆黑龙影,迎风而长,化作一条半虚半实的黑龙,鳞甲缝隙渗出月白光辉,与火凤轰然撞在一处!
“轰——”
水浪炸起十丈,月光被撕得七零八落。巨响中,两人同时倒飞,红线绷得笔直,发出“嘣”一声裂响,却未断,反倒更深地勒进彼此血肉——叶芸岚左肩血雾炸开,萧御珏眉心亦裂,月白与赤红交织,像一幅被泼了水的残画。
几乎同一瞬,帝京更鼓骤停,所有铜锣无锤自鸣,“哐哐哐”响彻百巷。百姓推门,只见街头那一张张黄绫诏书,墨迹像活过来一般,顺着墙缝蜿蜒,凝成极细黑线,线头直指皇城——墨迹所过,犁铧断柄,镰刀卷刃,新铸的“百姓之器”竟齐齐生锈,仿佛被抽走了脊梁。
更骇人的,是断犁之下,渗出暗红泥浆,咕嘟嘟冒泡,像地底有口巨锅,煮着人骨。泥浆升至脚踝,便不再涨,却于表面绽出一朵朵惨白小花,花蕊是细小指骨,花瓣是剥了皮的指甲。花香腥甜,嗅之使人狂笑,笑至力竭,便扑进泥浆,化作新的花肥。
阿辞立于皇城残阙,望见远处黑线蜿蜒,脸色瞬间惨白——那是“龙髓阵”,皇家最阴毒的镇城术。以皇城为鼎、百姓为柴,熬出的不是龙气,而是“人髓”,专供玉扣合璧后,塑“新龙”之用。阵法一旦全开,三日内,帝京将成人骨花盆,寸草不生。
少年扭头,望向渭水方向,咬牙:“姐姐,你得快……”
他纵身跃下残阙,拍动腰间木鸟。鸟翼展开,投下一片旋转阴影,阴影所罩,机关营残部迅速集结——不足三百人,却人人背一只半人高木箱,箱内齿轮嗡鸣,像群蛰伏的钢兽。
“拆鼎脚!”阿辞嘶声令下,“一根不留!”
渭水滩头,火凤与黑龙同归于尽,残焰与碎鳞雨般坠落。叶芸岚半跪于沙,左肩被红线勒得可见白骨;对面,萧御珏同样气喘,眉心裂口渗出月白浆液,像水银。
“皇姐……”少年抬手,以指尖蘸自己浆液,于虚空轻弹,液滴化作细小月白鱼,沿红线疾游,所过之处,红线表皮绽开,生出一朵朵倒置的昙花,花萼锋利如刃,反向叶芸岚心口爬去,“——同脉既连,便该共生。你以血养我,我以骨赠你,从此,帝京为盆,百姓为泥,你我并肩,看万里白骨——”
“生花。”
叶芸岚低笑,血染沙,却抬掌,啪一声合拢——残火受召,凝成一只火鸦,鸦喙带电,噼啪啄向红线。火鸦每啄一口,红线便迸出一声人语,或老或少,或哭或笑,皆是三年里死于帝权下的冤魂,借红线之体,发出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呐喊。
“萧御珏,”她哑声开口,眸色如淬火,“你要骨,给你——”
她并指如刀,噗地插入自己左肩,生生掰断那根被红线勒住的锁骨,血箭飙出,却于空中凝成一枚小剑,剑身刻满“岚”字,反向红线斩去!
“咔嚓!”
红线应声而断,断口却非血肉,而是一卷极薄极长的黄绫诏书,字迹以血写就,正是她亲手颁布的那道“废帝制”诏。诏书被火鸦叼住,呼啦啦展开,于月下铺成一道血色长桥,桥尽头,直指帝京——
“龙髓阵”中心。
萧御珏踉跄后退,月白浆液狂涌,却于半空凝成无数细小玉扣,扣扣相连,化作一条“骨链”,链首昂起,如毒蛇扑向火鸦。叶芸岚趁机掠起,翻身落于骨桥,赤足踏血诏,向帝京狂奔——每踏一步,诏书便烧一寸,寸寸成灰,却于灰里飞出火鸦,成群结队,遮天蔽月,扑向龙髓黑线!
帝京,龙髓阵已开至第二重。
黑线汇成九条巨蟒,自九门蜿蜒入宫,于皇城中心凝成一尊“人鼎”——鼎耳是婴儿臂骨,鼎足是壮汉腿骨,鼎身贴满黄绫诏书,诏书字迹被黑血浸染,模糊成扭曲龙纹。鼎内,暗红泥浆沸腾,不断有人形气泡鼓起、破裂,发出“咯咯”笑声,像婴孩,又像老妪。
阿辞率机关营,于鼎足布下“逆犁阵”——木箱齐开,齿轮咬合,化作十丈铜牛,牛背驮巨锤,锤头刻“百姓”二字。少年一声令下,铜牛同时扬蹄,巨锤轰然砸向鼎足!
“哐——”
巨响震裂宫墙,鼎足却未碎,反有黑血自裂缝喷出,于空中凝成无数细小骨矛,反向铜牛射去。一时间,齿轮崩飞,铜牛哀鸣,机关营瞬间折损三成。阿辞左肩被骨矛洞穿,少年却连眉都未皱,反手拔出骨矛,血染齿轮,却于血里添火油,点燃——
“再拆!”
火借血势,铜牛双目赤红,巨锤再起,轰然第二击!与此同时,火鸦群自天际扑来,鸦喙带电,噼啪啄向鼎身诏书。火与锤交击,龙纹发出刺耳嘶叫,竟于鼎身浮现一张模糊人脸——景泰帝,萧远。帝目空洞,口却开合,发出层层叠叠回声:
“朕——即天下——”
“朕不死——”
“龙不灭——”
叶芸岚踏火鸦而至,于鼎顶半空翻身,以断剑为笔,沾自己肩血,一笔一划,于鼎身写下最后一道诏:
「朕已死,龙当灭。天下——」
「无主人。」
血诏成,鼎身发出“咔嚓”裂响,九条黑线巨蟒同时崩溃,化作漫天骨雨。火鸦群趁机俯冲,于骨雨里衔出无数细小玉扣,扣扣相连,竟重新编织成那条被斩断的红线——只是这一次,红线不再连向萧御珏,而是——
连向百姓。
千万根红线,如春雨,无声落入帝京百巷,落入每一户、每一人、每一颗跳动的心。红线入体,无血无痕,却于心底开出一朵极小的红莲,莲心,是半截“岚”字。
三日后,帝京百巷,晨鼓未响,万门齐开。
百姓自榻上醒来,只觉心口微热,却再无更鼓催起,再无衙役催税,再无龙椅压顶。他们推门,见街头那一张张黄绫诏书,墨迹已干,却于纸背透出极淡红纹,纹成一朵莲,莲下,是同样的一行小字:
「天下无主人,人自有心。」
有人哭,有人笑,更多人沉默——沉默里,他们第一次抬头,望见真正的天:那么高,那么远,却又那么近,近到——
一伸手,就可摸到。
皇城废墟,鼎足终碎,鼎身裂成万片,每一片上,都刻着一朵红莲。莲心,是半截“岚”字,却于日光下,慢慢淡去,像雪融,又像——
归还给人间。
废墟最高处,叶芸岚独立,赤足,素衣,左肩伤口已结痂。她望见百姓自巷口涌出,或扛犁,或持锄,或负砖,三三两两,却无人再朝废墟方向跪。她抬手,将那合璧玉扣抛向空中——扣于日光下,折射出完整凤影,却于最高点,无声碎成齑粉,随风散落,像一场迟到的雪。
雪里,她转身,向宫外走去,一步一句:
“红线已断——”
“骨已生花——”
“此后人间——”
“再无皇。”
身后,阿辞紧随,少年肩伤未愈,却笑得明亮,像初升日。他抬手,以机关木鸟衔起一片鼎身残片,片上红莲,莲心“岚”字已淡至无痕,却于鸟翼掠过瞬间,悄悄开出一朵——
极小的白花。
花名,未识。
只记,雪落无声,风过无痕,人间终于——
有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