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里喧嚣的训练基地包裹得严严实实。虫鸣取代了击球声,月光透过窗户,在走廊上洒下清冷的光斑。
康复中心只亮着苏念办公室那一盏台灯。
她刚把所有重点队员的档案重新梳理了一遍,并为每个人初步拟定了下一阶段的康复和预防计划。王楚钦的那一份,她写得最详细,也最头疼。档案显示,他几乎是在用一种“自耗”的方式在打球,不断挑战身体的极限,却又吝于给予它足够的修复时间。
合上文件夹,苏念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她起身去茶水间倒水,路过窗边时,无意间朝三号训练馆的方向瞥了一眼。
漆黑的场馆,竟有一角透出微弱的手机屏幕光亮,像黑夜里的一点萤火。
都快十一点了,还有人没走?
苏念的职业敏感性让她立刻警惕起来。她想起下午离开时,自己用来测量关节活动度的电子角度尺好像忘在了器械箱里。正好,可以去取回来。
她换上软底鞋,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的走廊,推开了三号馆那扇厚重的门。
场馆里没有开灯,巨大的空间显得空旷而寂寥。只有角落的休息长凳上,坐着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是王楚钦。
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背对着门口,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正费力地将一个简易冰袋往自己的左肩上按。冰袋太大,位置又很刁钻,他只能用右手别扭地抓着,姿势看起来既滑稽又透着一股莫名的孤单。
他显然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苏念站在阴影里,没有出声。她看着他一次次调整冰袋的位置,又一次次滑落,最后烦躁地“啧”了一声,将冰袋扔在了旁边的凳子上。那声音在空旷的场馆里荡开,带着一丝回响。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垂着头,手机的光映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微蹙的眉头。那一瞬间,他不像白天那个浑身是刺的冠军,更像一个和自己闹别扭的固执少年。
苏念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没法视而不见。
她打开了墙边的壁灯,只开了最近的一盏。柔和的光线瞬间倾泻下来,驱散了角落的黑暗。
王楚钦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惊动,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扫了过来。当看清是苏念时,他眼中的警惕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迅速收起了手机,身体也坐直了些。
“苏医生?”他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
“我的东西落在这里了。”苏念的解释言简意赅,她走到他面前,目光直接落在他泛红的左肩关节处,“你这样冰敷是错的。”
王楚欽的表情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疏离和不耐烦。“我没事。”又是这两个字。
“第一,冰袋不能直接接触皮肤,容易造成冻伤。第二,你这个位置是肩袖肌群,需要用弹力绷带加压包扎固定,才能保证有效深度降温。”苏念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宣读一份医学报告,她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一卷医用弹力绷带,“过来,我帮你。”
她的语气依旧是不容置喙的。
王楚钦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反驳的话,但看着她那双在灯光下清澈又专业的眼睛,那些话最终还是堵在了喉咙里。他沉默着,算是默许。
苏念从旁边的医疗箱里拿了一条干净的薄毛巾,细致地垫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才将冰袋放上去。冰凉的触感透过毛巾传来,让王楚钦紧绷的肌肉下意识地一缩。
“放松。”苏念的声音很近,就在他耳边。
她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斜方肌上,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专业力道,引导他放松下来。然后,她拿起弹力绷带,开始一圈一圈地为他固定冰袋。她的动作很熟练,不疾不徐,绷带的力道也恰到好处,既能固定住冰袋,又不会让他感到压迫。
两人离得很近,苏念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着运动后独有的荷尔蒙气息。而王楚钦,只要一偏头,就能看到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在地胶上被灯光拉长的两个影子上。
“你每天都这样加练?”苏念一边包扎,一边状似随意地问。
“……嗯。”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
“李姐说你总想把康复时间减半。”
王楚钦没说话,算是默认。
苏念打好最后一个结,剪断绷带,手法干脆利落。“十五分钟后取下来。一天最多三次,每次不超过二十分钟。”她交代着,像个严格的老师。
做完这一切,她收拾好东西,并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他,忽然问:“你觉得你的身体是什么?”
王楚钦愣了一下,显然没跟上她的思路。
苏念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是你的武器?还是你的敌人?你一边用它去赢,一边又像对待敌人一样去消耗它、无视它的警告。”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准确地投进了他心底那片从不对人开放的湖泊里。
王楚钦猛地抬眼看她,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探究。这么多年,教练、队友、家人,所有人都只关心他飞得高不高,赢了多少球,却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方式,问过他这个问题。
“你的身体,是你最忠诚的伙伴,王楚钦。”苏念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它陪你从少年队走到现在,陪你拿下每一个冠军。它也会陪你走到奥运赛场,前提是……你得学着听它说话。”
说完,她不再多言,拿起自己的角度尺,转身朝门口走去。
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等等。”
在她手刚要碰到门把手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他有些沙哑的声音。
苏念停下脚步,回过头。
王楚钦还坐在长凳上,肩膀上缠着白色的绷带,在灯光下格外显眼。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没了白天的锋利,却多了一丝她看不懂的东西。
“……谢谢。”
他最终只吐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很低,但足够清晰。
苏念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她拉开门,走了出去,将那个被灯光笼罩的孤独身影,和他那句迟来的道谢,一并关在了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