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生在书房抽屉最深处摸到那只铁盒时,指腹先触到了一层薄锈。盒盖扣得极紧,他用指节抵着边缘用力一撬,“咔嗒”一声脆响里,混着樟脑味的旧气扑面而来——里面没有他要找的遗嘱草稿,只有一叠泛黄的信纸,落款全是“阿棠”。
是母亲的名字。他指尖顿了顿,抽出最上面那张。字迹娟秀却带着颤抖,开头第一句就让他呼吸一滞:“砚生满周岁那天,你抱着他说要教他下棋,可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打在玻璃上,林砚生想起上周整理父亲遗物时,律师提到的“未公开的财产协议”。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反复说“对不住你母亲”,当时他只当是老人弥留之际的胡话,此刻信纸在掌心发皱,那些被忽略的细节突然串成线——父亲每年初秋都会独自去城郊墓园,却从不让家人跟着;母亲去世前把首饰盒里的翡翠镯子捐了出去,只留下一只磨损的银镯子,内侧刻着极小的“棠”字。
“叩叩叩”,敲门声打断思绪。助理陈默的声音带着犹豫:“林总,老宅那边来电话,说阁楼发现了个上锁的木箱,您要过去看看吗?”
林砚生把信纸塞回铁盒,指腹还残留着纸张的粗糙感。他起身时碰倒了桌角的相框,玻璃裂开一道细纹,照片里母亲抱着幼年的他,笑容温和,父亲站在旁边,西装领口别着枚从未见过的珍珠胸针。
“备车。”他对着门外说,目光落在相框的裂痕上,突然想起母亲去世那年,他在整理衣柜时发现的一件藏青色旗袍,领口内侧绣着半朵海棠,针脚与信纸的字迹如出一辙。
车子驶出市区时,陈默递来一份文件:“这是您要的老宅产权记录,三十年前有过一次变更,受益人是……沈曼棠。”
沈曼棠是母亲的本名。林砚生指尖划过文件上的签名,突然意识到父亲从未在他面前提过母亲的本名,就连墓碑上刻的也是“林母沈氏”。他翻开第二页,变更日期恰好是他五岁那年,也就是母亲突然搬去老宅养病的时间。
“还有件事,”陈默的声音低了些,“上周去墓园祭拜时,我注意到沈女士的墓旁还有个无主墓碑,上面只刻了‘棠’字,和您母亲镯子上的字一样。”
林砚生的手指猛地攥紧文件,纸张边缘被捏出褶皱。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宅阁楼,母亲曾指着窗外的海棠树说:“等这树开花,你爸爸就回来了。”可直到母亲去世,那棵树也没开过花,后来父亲让人把树砍了,改种了一片松柏。
车子停在老宅门口时,管家已经候在台阶下,手里捧着个铜锁木箱:“先生,这是在阁楼梁上发现的,锁是沈女士当年常用的样式。”
林砚生接过木箱,锁扣上刻着海棠纹,和母亲银镯子上的图案完全一致。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只银镯子,试着套进锁孔——刚好卡住,轻轻一转,“咔”的一声,锁开了。
箱子里铺着深蓝色绸缎,上面放着一本日记和一枚珍珠胸针,胸针的珍珠上有道细小的裂痕,和他刚才碰倒的相框裂痕几乎重合。他翻开日记,第一页的字迹和信纸如出一辙:“今天见到阿琛,他说要带我去看海棠花,可他口袋里装着去国外的船票。”
阿琛是父亲的字。林砚生的心跳骤然加快,翻到第五页,日期是他五岁那年:“医生说我活不过半年,阿琛把老宅转到我名下,说要让我安心养病。可我知道,他是怕我去找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林砚生的手指有些发颤,继续往下翻,日记的最后一页没有日期,字迹潦草:“砚生今天问我为什么不跟爸爸住在一起,我告诉他爸爸在忙,可我知道,阿琛心里的人从来不是我,他留着那枚胸针,只是因为那是‘她’的东西。”
“她”是谁?林砚生猛地抬头,看向窗外的松柏,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一幅画,画的是一片海棠林,落款是“棠赠阿琛”,他一直以为是母亲画的,可现在看来,或许另有其人。
管家突然在旁边说:“先生,您还记得沈女士去世前,让您保管的那只锦盒吗?她说等您三十岁生日再打开,明天就是您的三十岁生日了。”
林砚生愣了愣,他确实有个母亲留下的锦盒,一直放在保险柜里,因为母亲说过要三十岁才能打开,他便从未动过。此刻他突然明白,母亲留下的不是嘱托,而是线索——铁盒里的信纸、木箱里的日记、无主墓碑上的“棠”字,还有父亲从未提及的秘密,或许都藏在那个锦盒里。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律师的电话:“帮我查一个人,三十年前和沈曼棠有关的,名字里带‘棠’字,可能去过国外。另外,把我保险柜里的锦盒送到老宅来。”
挂了电话,他翻开日记的最后一页,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海棠花开时,记得去看阁楼的天花板。”林砚生抬头看向阁楼的方向,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母亲信纸上的字迹。
他走上阁楼,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抬头看向天花板——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宣纸,画着满树海棠,树下站着两个女子,一个穿藏青色旗袍,一个穿白色连衣裙,两人的手挽在一起,旗袍领口的海棠纹和连衣裙的珍珠胸针,与他手中的日记和胸针完全吻合。
宣纸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民国三十七年,棠与棠。”
林砚生的呼吸突然停滞,他想起母亲银镯子内侧的“棠”字,想起无主墓碑上的“棠”字,想起父亲胸针上的裂痕——原来母亲说的“等这树开花”,从来不是等父亲回来,而是等另一个“棠”的消息。
这时,手机响了,是律师打来的:“林总,查到了,三十年前有位名叫苏棠的女子,和沈曼棠是同学,1948年去了国外,1950年回国后失踪,她的遗物里有一枚珍珠胸针,和您父亲的那枚是一对。另外,苏棠的墓碑就在沈女士墓旁,是沈女士当年匿名立的。”
林砚生挂了电话,指尖抚过宣纸上的海棠花,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从不提母亲的本名,为什么砍了海棠树种松柏,为什么把老宅转到母亲名下——他在掩盖一个秘密,一个关于两个“棠”的秘密,一个他用一生也没能弥补的遗憾。
楼下传来陈默的声音:“林总,锦盒送来了。”
林砚生走下阁楼,接过锦盒,盒盖上绣着两朵并蒂海棠。他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致砚生”,字迹是母亲的:“我的孩子,当你打开这个锦盒时,我已经不在了。我和苏棠是最好的朋友,我们约定要一起看海棠花开,可她为了救我,失踪了。你父亲一直愧疚,他留着那枚胸针,是想替我等她回来。老宅的海棠树是苏棠种的,我不让砍,是想等她回来看看。现在,我要去见她了,你要记得,有些人虽然不在了,但她们的约定,会像海棠花一样,年年盛开。”
林砚生握着信,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走到院子里,看向那片松柏,突然发现松柏之间,有一株小小的海棠苗,不知是谁种下的,枝头已经冒出了小小的花苞。
他想起母亲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等海棠花开,我们就回家。”
此刻,阳光穿过松柏的缝隙,落在海棠苗上,花苞轻轻颤动,像是在回应一个迟到了三十年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