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之捏着那封边角发脆的牛皮纸信封时,指腹先触到了封口处暗红的火漆印——那是顾家老宅廊柱上雕着的缠枝莲纹样,她幼时总爱趴在廊下,用指甲一遍遍描摹那些蜷曲的线条。
窗外的雨下得绵密,青灰色的云压得很低,把书房里的旧书味都泡得发潮。她坐在祖父留下的梨花木书桌前,指尖顺着信封上“砚之亲启”四个字慢慢划过去,笔迹清瘦,带着几分她熟悉的滞涩——是顾时谦的字。
这封信藏在祖父书柜最顶层的《资治通鉴》里,书页被剪了个方方正正的洞,像个特意为它留的窝。上午整理旧物时,她踩着梯子够那排落灰的书,这本书掉在地上,信封从切口里滑出来,落在脚边,像片突然落下的枯叶。
火漆被指甲轻轻抠开时,发出细微的裂响。信纸是浅米色的,叠得整齐,展开时带着淡淡的樟木香气,纸上的字迹洇着些水痕,像是写的时候手不稳,或是眼泪滴在了上面。
“砚之,见字如晤。”
开篇第一句,就让林砚之的眼眶热了。她想起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也是这样的雨天,顾时谦坐在她对面的书桌前,写作业时笔尖顿在纸上,也是这样先写“砚之”,再停下,抬头看她笑。
“今日整理旧物,翻到你十四岁时送我的那枚银杏叶书签,叶脉还清晰,只是边缘黄了些,像你当时扎着的马尾,梢头总有些枯。”
林砚之的手指顿住,鼻尖发酸。那枚书签是她在老宅后园的银杏树下捡的,叶子黄得正好,她用透明胶带仔细粘了边,送给顾时谦时,他攥在手里,说要留一辈子。后来他去国外读书,她问起书签,他说放在行李箱最里层,跟着他走了大半个地球。
“昨夜梦到老宅的廊下,你蹲在那里喂猫,我走过去,你抬头看我,手里的猫粮撒了一地。你说‘时谦哥,这只猫好像怀孕了’,我蹲下来,想摸你的头,却醒了。窗外的月光照在地板上,像你当时撒在地上的猫粮,白花花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雨声敲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的,林砚之的眼泪落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她想起那只猫,是只三花猫,后来生了四只小猫,她和顾时谦偷偷把小猫藏在柴房里,每天偷家里的牛奶喂它们。直到有一天,母猫带着小猫不见了,她蹲在柴房门口哭,顾时谦蹲在她身边,说“没关系,它们去找更好的地方了”,然后把她的头按在他肩上,任由她的眼泪蹭湿他的白衬衫。
“我收到你寄来的信了,你说你考上了南方的大学,专业是古籍修复,和祖父一样。我很高兴,又有些难过——你终于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了,可我却不能陪你去看看你说的那座有很多老房子的城。”
林砚之记得那封信,她写了整整三页纸,告诉顾时谦她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告诉她学校里有座百年的藏书楼,告诉她她想以后像祖父一样,把那些破旧的古籍一点点修好,让它们重新变得完整。她没写的是,她填志愿时,特意查了他所在的城市的大学,可最后还是选了南方——她怕离他太近,会忍不住依赖他,会忘了自己要走的路。
“前几日去看了医生,他说我的病,怕是撑不了太久了。我倒不怕死,只是怕我走了,没人陪你去看银杏叶,没人陪你喂猫,没人在你修古籍修到半夜时,给你煮一碗热汤。”
“病”这个字,像一把钝刀,突然扎进林砚之的心里。她一直以为顾时谦是因为学业忙,才很少回国,以为他是因为在国外有了新的生活,才渐渐和她断了联系。她甚至在心里怨过他,怨他走得那么远,怨他忘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可她从没想过,他是病了,是怕她担心,才一直瞒着她。
信纸的边缘开始发皱,林砚之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她接着往下看,字迹越来越潦草,有些地方甚至重叠在了一起,像是写字的人力气越来越小。
“我把祖父留给我的那本《古籍修复要略》放在了书柜第三层,书里夹着一张照片,是你十六岁生日时,我们在老宅门口拍的。你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我站在你身边,手里拿着你吹不灭的蜡烛。你说‘时谦哥,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我当时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其实我想说,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想陪你看每一年的银杏叶,想陪你修每一本破旧的古籍,想在你老了以后,还能蹲在廊下,陪你喂猫。”
“砚之,我走以后,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修你的古籍。别难过,也别想我——如果实在想我,就去看看老宅的银杏,看看藏书楼的月亮,我会在那些地方,陪着你。”
“最后,给你留了个东西,在老宅后园银杏树下,埋在最粗的那棵树的树根旁,是我去年回国时,特意为你刻的印章,上面刻着‘砚之’,还有我名字里的‘时’字。你要是有空,就去挖出来,以后修古籍时,盖在上面,就当是我陪你一起修的。”
信的最后,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小小的、画得歪歪扭扭的银杏叶,像他当年送她的那枚书签。
林砚之把信纸叠好,放回信封里,然后站起身,抓起伞,冲进了雨里。她要去老宅,去后园的银杏树下,去找顾时谦留给她的印章。
雨很大,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冷。她想起顾时谦在信里写的话,想起他十七岁时的笑容,想起他蹲在她身边,说“没关系,它们去找更好的地方了”。
她知道,顾时谦也去了更好的地方,可他没有忘了她,没有忘了他们之间的约定。他把他的牵挂,他的陪伴,都藏在了那枚印章里,藏在了老宅的银杏树下,藏在了她往后的每一段时光里。
老宅的后园还是老样子,银杏树枝繁叶茂,雨水顺着叶子滴下来,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林砚之蹲在最粗的那棵银杏树下,用手刨开湿润的泥土,手指很快就沾满了泥,可她一点也不在意。
挖了没多久,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把泥土拨开,一个小小的木盒露了出来,盒子上刻着缠枝莲的纹样,和信封上的火漆印一样。
她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枚青田石的印章,印章上刻着“砚之”两个字,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时”字,刻得很细致,像是用了很多心思。
林砚之把印章握在手里,冰凉的石头贴着掌心,却让她觉得无比温暖。她抬头看向天空,雨好像小了些,云层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时谦哥,”她轻声说,声音带着哽咽,却笑着,“我找到印章了,以后修古籍,我会把它盖在上面,就当是你陪我一起修的。”
风穿过银杏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顾时谦在回应她。林砚之知道,他一直都在,在老宅的廊下,在银杏树下,在她身边的每一个地方,陪着她,完成他们之间那个未竟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