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混着血水在喉咙里翻滚,我跪在囚笼角落,听着自己胸腔里破碎的呼吸。右肋有根骨头戳进了肺叶,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被刀割。双手腕上的枷锁早已经嵌进皮肉里,现在连动一动手指都会扯出细长的血丝。
这该是第十三次濒死。
黑暗中飘来腐烂尸体的味道,还有此起彼伏的野兽低吼。那些声音从死斗场深处传来,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在召唤下一个将要死去的人。
我盯着面前的铁栅栏,视线模糊又清晰。三个月前我刚被扔进来的时候,有人说过这里最可怕的东西不是野兽,而是等待死亡时的沉默。现在我终于懂了。这种沉默会让人想起所有不该想的事,比如母亲临死前攥在我手里的那根断骨项链,比如荒城祭典上飘过的金粉,比如我第一次杀人时溅到脸上的温热血雾。
“哐当!”
铁靴踩在石板上的声响由远及近。油灯摇晃着照亮牢房,我看到三个守卫站在铁门外。中间那个解开腰间酒壶灌了一口,浓烈的麦芽香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明天处刑名单,”他吐字含糊,“血斧雷恩对战狂暴巨蜥。失败者绞杀。”
我的太阳穴突然突突直跳。那根嵌在骨头里的疼痛忽然变得清晰可辨,像有无数蚂蚁顺着脊椎往上爬。但我还是低着头,让凌乱的头发遮住眼睛——我知道他们喜欢看囚徒恐惧的表情,所以我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守卫转身离开时,腰间的金属徽章闪过一道寒光。我盯着那个图案:三道交错的锁链缠绕着一只睁开的眼睛。这是赫尔墨·帝尊的标志,神域代理人的印记。据说拥有这种徽章的人能操控命运的走向。
就在脚步声快要消失时,一阵清脆的敲击声突然响起。
“咚、咚咚。”
三下节奏分明的敲击,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叩击铁门。我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出现在铁门外的黑暗中,像是两团凝固的火焰。它们没有半点温度,却让我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喉间的血腥味突然浓烈得令人作呕,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要炸开了。
记忆里闪过七岁那年的画面:荒城祭典上,高台上的金瞳神像。那时候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只有最强大的灵魂才能被神明注视。现在我想笑,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大概早就该死了。
“检测到金瞳共鸣基因……激活程序启动……”
机械般的声音突然在我的意识里响起。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右手指甲缝就渗出幽蓝色的液体。那些液体滴在铁枷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咔嚓!”
枷锁突然发红变软。我本能地绷紧肌肉,整块铁器瞬间寸寸碎裂。飞溅的铁渣擦过旁边一个囚徒的脸颊,他惊叫一声缩进阴影里。
通风口涌进淡金色的雾气,铁笼的栏杆开始扭曲变形。我站起来时,身上的伤口全都停止流血。那些疼痛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某种滚烫的能量,在血管里奔涌。
金瞳还在看着我。
我直视回去:“你在找一个容器?还是在找一个弑神者?”
没有声音回应,但某种冰冷的触感突然钻进我的意识:“你已死过十二次。”
“真正的死亡是灵魂湮灭。”
这两个声音像是从不同的时空传来,却同时在我脑海里炸开。我踉跄了一下,扶住正在融化的铁栏杆。掌心传来的灼烧感让我清醒过来。
“记住这种感觉。”
金瞳消失了。几乎是同时,铁门外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
我转身面向牢房深处。那里蜷缩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囚徒,刚才被铁渣划伤的那个捂着脸不敢抬头。我知道他们此刻在想什么——也许下一秒我就要对他们出手,就像三个月前我刚进来时那样。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走到墙角捡起半截铁链,把它缠在手腕上。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那种熟悉的重量感让我安心。远处的野兽低吼声渐渐变得清晰,我能听见它们爪子刮擦石板的声音。
钥匙转动的声音停了。铁门没有立刻打开,反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我屏住呼吸,听到有人赤脚踩在石板上的声音。那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响。
三下敲击声再次响起。
“咚、咚咚。”
这次是从牢房内部传来的。我猛地转头,看到最里面的囚徒正用发抖的手指敲击地面。他的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其他囚徒也开始敲击地面。先是零星几点,很快变成连绵不断的节奏。整个地下囚笼里回荡着这种诡异的敲击声,像是某种古老仪式的前奏。
我握紧铁链,感受着体内涌动的能量。那些疼痛没有消失,但已经不再让我虚弱。相反,它们成了燃料,点燃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铁门终于打开了。
一个身影站在门口,逆光中看不清面容。但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混合着铁锈与血腥味,竟意外地让人安心。
“你……值得被看见。”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她说话时,我感觉自己的金瞳突然微微发热。但等我想要确认时,她已经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在空气中飘荡:
“死斗场,等着你。”
铁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我嗅到那缕香气愈发浓郁。它不像寻常香料,倒像是晒过太阳的干花混着某种药草的味道。
“别让她靠近!”
角落里突然传来嘶吼。那个被铁渣划伤脸颊的囚徒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举着半截铁链朝女人挥舞:“她身上有净化剂的味道!”
我瞳孔骤缩。净化剂——死斗场用来清除我们记忆的东西。每次战斗前守卫都会往牢房里喷洒那种淡金色雾气,据说能让囚徒失去痛觉,但代价是清醒后会忘记最珍视的事物。
女人没有停步。她逆光的身影像一片柔软的羽毛飘进牢房,发梢扫过我的手臂时,我闻到了更清晰的味道:薄荷、鼠尾草,还有……血。
“你不怕我?”
她说话时离我很近。我能看清她睫毛上沾着细小的灰尘,嘴唇干裂得厉害,却涂着暗红色的唇膏。这不是装饰,是某种保护色。
我没有回答。手腕上的枷锁已经碎成粉末,但那些铁渣还嵌在皮肤里。我伸手去抓最近的铁链,却发现指尖变得异常灵敏——能感受到金属内部细微的纹路走向。
“你的血液……”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动作快得不像个普通人,“比上次更蓝了。”
我猛地抽回手。这个动作牵动肺部的伤口,喉间涌起腥甜。其他囚徒都在往后退,唯独她站在原地,目光扫过我渗血的嘴角:“他们给你喂了多少净化剂?”
“够多了。”
“还能记得多少?”
我盯着她染着金粉的眼睑。七岁那年荒城祭典的记忆突然刺破迷雾——母亲的手指在我颈间颤抖,她说神明会选中最强的灵魂作为容器。现在我想笑,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大概早就该死了。
“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记得每次醒来时喉咙里的铁锈味。”
女人轻轻点头。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细针,银亮的金属反射着微光:“这是解毒剂,能让你记起被夺走的东西。但代价是……你会清楚记得每一次死亡。”
我看着那根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光,和刚才从指甲缝渗出的颜色一模一样。
“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值得被看见。”她重复着刚才的话,但这次语气不同。像是完成某段仪式的咒语,又像是打开某个开关的密钥。
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女人的动作比声音更快,她把针扎进我脖子时,我闻到她发间飘出的最后一点香气。
“记住这种感觉。”
世界突然翻转。疼痛不是变强了,而是变得清晰。每一处伤痕都在讲述一个故事:左肩的旧疤来自三个月前的角斗,那天我用断剑刺穿了对手的咽喉;右腿的灼伤痕迹是上周被巨蟒缠绕时留下的;而此刻肺叶里插着的那根骨头,正在缓慢地回忆起它原本的模样——
不,不是骨头。
是剑。一把插在我胸腔里的剑,剑柄上刻着三道交错的锁链缠绕眼睛的图案。
我跪倒在地,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不是现在的囚笼,是某个更遥远的地方。火焰吞噬木头的声音,人群惊恐的哭喊,还有……孩子的笑声。
画面太清晰了。我看到自己七岁时站在祭坛上,母亲的手指在我颈间颤抖。她的戒指割破了我的皮肤,一滴血落在项链中央的晶石上。那一刻,高台上的金瞳神像突然睁开眼睛。
“欢迎回来。”女人的声音混在记忆里,“伊洛丝。”
我抬头看她。金瞳少女的轮廓正在消散,但我知道她一直都在这里。从第一次濒死开始,从每一次死亡轮回开始。
“你是……”
“嘘。”她竖起食指抵住唇边,“他们来了。”
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尽头响起,至少有六个人,穿着厚重的护甲。我能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还有武器出鞘的嘶鸣。
女人迅速后退,融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但那针剂带来的感觉却在体内疯狂蔓延,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我记得了。每一次死亡。
第一次是被长矛刺穿心脏,在冰冷的泥地上流血至死。第二次是被饿了三天的血狼撕碎喉咙。第三次……第四次……第十二次,是被注射了过量的净化剂,在无尽的幻觉中窒息而亡。
每一次死亡都带走一部分记忆,留下一部分痛苦。但现在,它们全都回来了。
牢门被猛地踹开,四个全副武装的守卫冲了进来。他们手中的长戟闪烁着寒光,直指我的方向。
“囚徒伊洛丝!”领头的那人喝道,“奉帝尊之命,押送你去死斗场!”
我没有动,只是缓缓站起身。体内的能量在奔腾,那根插在肺叶中的“剑”在发烫,仿佛与我的骨骼融为一体。
“小心点,”另一个守卫低声道,“她看起来不太对劲。”
我笑了,嘴角溢出蓝色的血液。“不对的是你们。”
我抬起手,手腕上缠绕的铁链突然变得通红,仿佛刚从熔炉中取出。守卫们后退一步,举起了盾牌。
“拿下她!”
两人同时冲上来。我没有躲闪,任由他们的手抓住我的肩膀。然后,我让体内的能量爆发出来。
蓝色的光芒从我的皮肤下涌出,如同液体火焰般包裹全身。触碰我的守卫尖叫着后退,他们的手套冒着烟,皮肤上出现诡异的蓝色纹路。
“怪物!”有人喊道,“她是怪物!”
我向前迈步,铁链如活物般舞动,击中最近守卫的胸口。他飞出去撞在墙上,护甲碎裂的声音在牢房中回荡。
另外三人犹豫了,他们的恐惧气味浓郁得让我作呕。我能够感觉到他们的心跳,听到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甚至能预判他们下一步的动作。
这是金瞳给予我的力量?还是那针剂的效果?
不重要了。
我冲向剩下的守卫,速度快得超出他们的反应能力。铁链缠绕一人的脖子,另一只手直接穿透第二人的护甲,触碰他的胸膛。他僵在原地,眼睛瞪大,蓝色的纹路从他的胸口蔓延开来。
最后一人转身想逃,但我已经到他身后。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后颈,他就像断线的木偶般瘫软在地。
寂静重新降临牢房,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角落里囚徒们恐惧的呜咽。
我看向自己的手,蓝色的液体在皮肤下流动,然后又慢慢隐去。那根插在肺里的“剑”不再疼痛,反而成为能量的源泉,与我共生。
“你控制不住它。”
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但她并未现身,声音仿佛直接在我脑中回荡。
“这是什么?”我低声问,不确定她是否能听见。
“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利,被他们偷走的东西。”她的声音带着某种奇怪的共鸣,“现在它回来了,但还不完整。”
“那根剑……”
“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最后礼物,也是锁住你力量的封印。”女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现在,去死斗场吧,伊洛丝。在那里你会找到更多答案。”
牢房外传来号角声,那是死斗开始的信号。我没有选择,只能向前。
我踏过倒在地上的守卫,捡起其中一人的长剑。武器在手中感觉异常轻盈,仿佛是我手臂的延伸。
走廊尽头的光亮召唤着我,那里通向死斗场,通向更多的死亡和真相。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阴暗的牢房,那些囚徒仍然蜷缩在角落,不敢与我对视。
但其中一人,那个最早敲击地面的囚徒,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金光,然后轻轻点头,仿佛在向我致意。
我转身走向光亮,手中的剑紧握。
死斗场在等着我。而这次,我不会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