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沉在最深的海底,被冰冷油腻的原油包裹,沉重得无法呼吸,无法挣扎。意识是一缕随时会断的丝,在绝对的虚无里飘荡。
痛。
是第一个穿透黑暗,蛮横地拽回一丝知觉的感觉。
不是单一的痛,是无数种痛的集合。额头尖锐的胀痛,腰间沉闷的钝痛,手臂上火辣辣的灼痛,还有无处不在的、仿佛被重型机械碾压过的酸痛。它们叫嚣着,宣告着这具身体的存在,宣告着劫后余生的残酷。
耳边有细微的、规律的“滴答”声,像是某种仪器在冰冷地计数,计数着她微弱的心跳,计数着流逝的时间。
沈知意的睫毛颤抖着,如同被狂风摧残过的蝶翼,沉重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细缝。
模糊的光线刺入,带来一阵眩晕的白芒。她下意识地想闭眼,却被那光线固执地牵引着,一点点适应。
天花板是雪白的,没有任何装饰,冷冰冰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底下隐隐压着一丝血腥和……一种奇怪的、若有似无的石油产品的味道,像是从她自己的皮肤、发丝间渗透出来的,噩梦的余味。
视线缓缓移动。
透明的输液管,冰冷的金属支架,滴滴答答的仪器屏幕上一跳一跳的曲线。纯白的被子,盖在她身上,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斤重。
病房。高级私立医院的VIP病房。奢华得如同酒店套房,却也冰冷得如同精密实验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天光晦暗,雨似乎停了,但云层依旧低垂,压着这座湿漉漉的城市。
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猛地倒灌回脑海。
璀璨的宴会,冰冷的香槟,陆沉舟和他女副总靠近的低语,心脏被攥紧的窒息感……空旷公寓里那场撕破所有伪装的质问,他眼中骇人的暴戾,掐住她下巴的冰冷手指,腰侧撞上茶几的剧痛,那声震耳欲聋的摔门声……然后,是手机铃声,助理带着哭腔的尖叫——“爆炸”、“失联”……冰冷的雨夜,疯狂驶向港口的跑车,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天旋地转的撞击,玻璃碎裂的爆响,还有最后那一刻,浓郁到令人作呕的原油味和血腥味……
他呢?
陆沉舟呢?!
一个激灵,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浇透全身,让她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
“呃……”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尤其是腰侧和额头,一阵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重重地跌回枕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病房门就在此时被轻轻推开。
一道颀长冷峻的身影,裹挟着室外未散的寒意,走了进来。
陆沉舟。
他穿着黑色的衬衫和长裤,肩头似乎还沾染着未干的湿气,头发一丝不苟,面容却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像是彻夜未眠。但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锐利冰冷,看不出丝毫劫后余生的惊惶,只有一种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阴郁。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病床上,恰好对上她骤然睁大的、盛满了未散惊恐和剧烈痛楚的眼睛。
四目相对。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他脚步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那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意外受损的重要资产,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挑剔。
沈知意的嘴唇干裂,动了动,想问他怎么样,想问他有没有事,想问他……那场爆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被他那冰冷的眼神冻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急促而混乱的呼吸声。
他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带着一夜未眠的微哑,却没有任何温度,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划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醒了。”简单的两个字,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他的视线从她苍白的脸,下滑到她被厚重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上,那白色刺眼极了。然后,又落回她脸上,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
沈知意努力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点,哪怕一丝一毫的担忧,后怕,或者……关于那场争吵的缓和。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的烦躁。
她喉咙哽咽得发疼,努力挤出一点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你……没事?”
陆沉舟像是没听到她的问题,或者根本不在意。他的目光胶着在她包扎的手臂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她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的动作。
他缓缓从裤袋里伸出手,指间夹着一根刚刚点燃的烟。幽蓝的火光一闪即逝,淡淡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他过于冷硬的眉眼,也玷污了这病房里洁净的空气。
烟雾缭绕里,他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冰冷刺骨,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厌烦。
“沈知意,”他吐出一口烟圈,目光透过烟雾,钉子一样钉在她脸上,“你倒是……演得够逼真。”
沈知意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那只捏着烟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了一拍。
他……说什么?
“连受伤,”他顿了顿,烟雾后的眼神变得愈发幽冷难辨,掺杂着一丝极淡的、却足以将人凌迟的鄙夷,“都要模仿她?”
模仿?
她茫然地看着他,大脑因为伤痛和震惊而运转迟缓,无法理解这两个字背后的含义。
“三年前,”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耳膜,扎进她的心脏,“她也是在去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伤了右手臂。位置,程度……”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她包扎的手臂,像是在欣赏一出蹩脚却卖力的戏剧,“……你都算计得分毫不差?”
“你就这么等不及?”他俯下身,冰凉的、带着烟草气息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她纱布边缘那抹渗出的暗红,却又在毫厘之距停住,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令人不悦的虚假污秽,“用这种苦肉计……来提醒我你的存在?还是以为,”他唇角勾起那抹熟悉的、残忍的弧度,“这样,就能让我忘了你昨晚那些不知分寸的话,多看你一眼?”
轰——!!!
大脑彻底空白。
整个世界的声音骤然褪去,只剩下他冰冷刻毒的话语,在耳边无限放大,回荡,撞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
苦肉计?
模仿?
算计?
那场几乎将她撕碎、吞噬的事故,那冲天的大火,震耳欲聋的爆炸,冰冷的海水,灼热的原油,死亡的阴影……在他眼里,竟然只是她为了争宠而自编自导的一场、模仿另一个女人的、拙劣的戏码?!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委屈,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她!比身体的疼痛剧烈千百倍!
一直强忍着的、干涩刺痛的眼眶,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冲垮。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疯狂地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迅速浸湿了鬓角和枕头。她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一丝呜咽溢出喉咙,只有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牵动着伤口,痛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她看着他,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这个她爱了三年、也卑微了三年的男人,看着他烟雾后面无表情的冰冷的脸。
所有的担忧,所有在醒来那一刻本能涌起的关于他安危的恐惧,此刻都成了最可笑、最讽刺的笑话!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挣扎。她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同样布满擦伤和青紫的手,颤抖着,伸向自己被纱布层层包裹的右臂。
动作因疼痛和泪水而笨拙,却带着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狠决。
“你干什么!”陆沉舟眉头紧锁,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耐和警告。
沈知意仿佛没有听见。她的指尖终于碰到了纱布的结,颤抖着,用力一扯!
粘黏着皮肉的纱布被硬生生撕开,露出底下狰狞可怖的伤口——大片被原油灼伤后又混合着玻璃碎屑嵌入的红肿皮肉,边缘泛着不正常的深色,有些地方还在缓慢地渗着组织液和淡淡的血水。车祸造成的撕裂伤横亘其中,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剧烈的疼痛瞬间袭来,让她眼前又是一阵发黑,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猛地将那只伤痕累累、不堪入目的手臂举到他眼前!
“你看清楚!陆沉舟!你看清楚!”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得几乎破裂,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哭腔和滔天的绝望,“这是苦肉计吗?!这需要模仿谁吗?!”
滚烫的泪水疯狂滑落,混合着伤口渗出的血水,滴落在纯白的被褥上,晕开一小片惊心动魄的粉红。
“这是原油!是爆炸!是车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喉咙里嘶吼出来,用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我差点死了!你明白吗?!我差点就死在去找你的路上了!”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拉扯,疼得她几乎要晕厥过去,眼神却像两簇燃烧殆尽的灰烬,死死地盯着他,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
“还是说,对你而言,只要这张脸没彻底毁掉,”她抬起另一只手指着自己泪痕交错、却依旧能看出与那人相似轮廓的脸,笑声比哭更难听,“其他的伤,其他的痛,甚至这条命……都轻贱得不值一提?都只是……可以供你嘲讽的……演戏?!”
染血的纱布松脱开来,一半挂在她惨不忍睹的手臂上,一半,飘落在冰冷光洁的地板上。
像某种仪式最后的帷幕,惨烈地落下。
陆沉舟的表情,终于变了。
他脸上的冰冷和嘲讽,在那只鲜血淋漓、狰狞可怖的手臂猛然举到眼前时,像是骤然被什么东西击中,出现了一丝清晰的裂痕。
烟雾从他指间袅袅上升,模糊了他一瞬骤缩的瞳孔。
他似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后退了半步,像是被那伤口的惨烈程度烫到了一般。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
他看着她脸上纵横的泪水,看着她眼中那种彻底破碎后的、绝望到极致的疯狂,看着那举到他面前、不断颤抖着的、几乎称得上支离破碎的手臂。
病房里死寂无声。
只有仪器滴滴答答的冰冷运行声,和她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与呜咽。
他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鸷和冰冷,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晃动。像是坚冰被砸开了一道口子,底下某些从未预料到的、汹涌的东西正要破冰而出。
那不仅仅是一道伤。
那是死亡擦过的印记,是灾难最直接的证明。任何算计和模仿,都制造不出这样 raw 的、充斥着痛苦和毁灭气息的创伤。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第一次,在那个永远卑微顺从的替身面前,失语了。
那双总是盛着冰冷和掌控一切的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和一种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剧烈波动。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