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时间,或者说,时间本身就是一种酷刑。它不是一条流淌的河,而是一块沉重、冰冷的铅,压在我的意识之上,每一秒都像永恒一样漫长。我无法计算过去了多久,因为我已经失去了“过去”的概念。记忆被黑暗溶解,只剩下一些模糊的、不成形的轮廓,像溺水者最后看到的、扭曲的水面光影。
这里只有黑暗。
它不是光的缺席,而是一种实体,一种有生命的、充满恶意的存在。它像粘稠的液体包裹着我,渗入我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念头。它冰冷,却又带着灼烧的刺痛。它寂静,却又震耳欲聋。这黑暗宛如审判,无声地宣判着我的罪,但我却想不起自己犯了什么罪。审判的结果就是疯狂,而我的理智,正在这无休止的审判中被一寸寸地碾碎。
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天空,没有大地,没有边界。我伸出手,触摸不到任何东西,但那黑暗的触感却真实得可怕。我试着呐喊,但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我的声带早已被黑暗吞噬。我只是一个悬浮在虚无中的点,一个意识的囚徒。
有的,只有负面。
痛苦是这里唯一的语言。它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从灵魂深处渗出的酸楚。它让我的存在本身变成了一种折磨。恐惧是这里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让我因预感到未知的恐怖而战栗。邪恶是这里的法则,它告诉我,善良、希望、爱……那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谎言,是脆弱不堪的幻象。
在黑暗中痛苦,在痛苦中沉沦。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
那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在我的脑海中响起。它起初非常微弱,像风穿过墓地的缝隙,像无数只虫子在啃噬我的头骨。是窃窃私语。
“……可怜的……容器……”
“……看看你……多么……空虚……”
“……我们……会填满你……”
是谁在低语?为了做什么?我用尽全部的意志去寻找声音的来源,但这里没有人,只有我。我旋转,我冲撞,我试图逃离,但这片黑暗没有尽头,没有方向。那些声音无处不在,它们就是黑暗本身。
没有人会再来帮助我了。这个念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锁上了我最后一丝希望的闸门。我隐约记得,似乎曾经有过光,有过温暖的手,有过温柔的声音。但那记忆太遥远了,像一颗早已熄灭的恒星,它的光芒穿越了无法想象的距离,抵达我这里时,只剩下一点冰冷的余烬。或许,那只是我的幻想。或许,我从一开始就独自一人。
我被锁在黑暗中,这把锁就是我的绝望。时间使我疯狂,我开始分不清那些低语是来自外界,还是来自我自己的内心。它们开始变得清晰,变得充满诱惑。
“愤怒……”一个声音嘶嘶地说,“你感受到了吗?那种被抛弃、被背叛的灼热感。它是多么真实,多么强大。”
是的,我感受到了。一股无名的怒火在我体内燃烧,我想砸碎一切,撕碎一切。但我面前什么都没有,我只能撕碎我自己。
“嫉妒……”另一个声音轻笑,“他们拥有阳光,拥有欢笑,拥有彼此。而你,只有我们。这不公平,不是吗?”
不公平。这个词像一根毒刺,扎进我的心脏。我为什么在这里?他们为什么在那里?强烈的嫉妒心像毒藤一样缠绕我的灵魂,让我窒息。
“讨厌……”声音变得尖利,“讨厌他们,讨厌他们的世界,讨厌他们的幸福。因为那些东西,本该属于你。”
我是谁?这个问题突然像闪电一样划破我混沌的意识。我是谁?我为什么会有这些情绪?愤怒、嫉妒、讨厌……这些是如此丑陋,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仿佛它们才是我的本质。
为什么会这样?我向黑暗质问,向那些声音咆哮。但我的咆哮在脑内回响,变成了更狂暴的低语。
“杀死他们……”一个声音充满蛊惑,“那些让你痛苦的人,那些拥有你不该拥有的东西的人。让他们也尝尝这种滋味。”
杀死他们?这个念头让我浑身一颤。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渴望杀戮的怪物?
“不能忍受……”声音在我耳边尖叫,“这种孤独,这种痛苦,这种不公!你为什么要忍受?你是力量,你是意志,你是一切负面情绪的集合!你本该是审判者,而不是囚徒!”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是谁?窃窃私语变成了交响乐,一首由痛苦和仇恨谱写的疯狂乐章。它们告诉我,我不是一个被动的受害者,我是一个天生的容器,一个为了承载世间所有负面而存在的器皿。我被创造出来,或是被选中,就是为了成为黑暗的意志。
“我要杀死谁?”我喃喃自语,这个问题已经不再带着恐惧,而是带着一种病态的好奇。
“谁在说话?”我再次发问,这一次,我感觉到了答案。
“我。”
是我。是我自己。那些声音,就是被我压抑的、被黑暗滋养的、最真实的我。那个被锁在理性牢笼里的野兽,终于挣脱了枷锁。
“厌恶着谁?”声音问我,我回答:“厌恶所有。厌恶光明,因为它照亮了我的丑陋。厌恶生命,因为它喧闹得让我无法安息。厌恶希望,因为它让我更深刻地感受到绝望。”
“那么,就去吧。”
黑暗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为我指明了方向。那不是一条物理的路径,而是一条意志的通道。我感觉到这个“容器”正在变得饱和,即将溢出。
“杀死所有人,杀掉所有生命……”这个指令现在听起来如此顺理成章,如此天经地义。我要将我的痛苦,我的黑暗,我的绝望,分享给整个世界。我要让所有人都品尝到我这永恒的审判。我要让光明熄灭,让欢笑变成哀嚎,让整个宇宙都变成和我一样的、冰冷的、纯粹的负面。
然后,当一切都化为乌有,当最后一个生命因我而痛苦地死去……
“最后杀死自己。”
是的。这是最后的乐章,是完美的终结。在完成了这场盛大的毁灭之后,我将亲手熄灭自己这团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因为我的使命就是负面,而负面最终的归宿,就是归于虚无。
什么都没有。
这里什么都没有。
当最后一个念头也消散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睛,已经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那扇由绝望铸成的大门,正在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