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琬的意识并非沉入梦境,而是被猛地拽入一片粘稠的、充斥着铁锈与绝望气息的黑暗。
没有过渡,没有预兆,仿佛有人粗暴地撕开了现实与某个痛苦维度的屏障,将她直接扔了进去。
先是声音,并非通过耳膜,而是如同钢针般直接楔入她的颅腔内部,剧烈震荡着她的灵魂——
一种极度嘶哑、破裂的呜咽。那不是哭泣,而是声带彻底撕裂后,气流勉强摩擦破碎组织产生的、令人牙酸的噪音。每一声抽吸都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沫腥气,仿佛发声者的喉管已然磨烂。
“…薇…薇儿啊…我苦命的薇儿…昨个儿…昨个儿还好好的…摸着娘的肚子笑…姑爷请的郎中还说…怀相极好,必是男丁…怎得一夜…就…就没了…我的儿啊…连那未出世的外孙也…”
视野模糊不清,被滚烫的、无止境的泪水彻底扭曲,像隔着一层不断晃动的、充满裂纹的毛玻璃。触觉传来——她的手指(不,是“她”的手指)正神经质地、反复摩挲着一件极其柔软、却小得令人心碎的物事。那是一件红色的婴儿肚兜,用料普通,但刺绣的针脚却异常认真,只是歪歪扭扭,显是新手所为。上面绣着“平安”二字,那扭曲的笔画里灌注着绣制者全部笨拙而炽烈的爱与期盼。
信息碎片强行涌入苏琬的思维:林天薇。她(王大丫)的长女。性格开朗爱笑。出嫁不到一年。这是她为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她笑着说:“娘,等娃生了,第一个给您抱。”
一股不属于苏琬的、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母性疼痛,猛地刺穿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生理性地痉挛、干呕。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庞大,几乎要撑爆她20岁的人生经验所能承受的极限。
毫无征兆地,眼前的泪水和肚兜景象像被打碎的镜子般迸裂!下一幅画面冰冷、生硬地插入,没有任何缓冲,如同被人用铁锤砸碎了前一个瞬间!
“…芷儿…我的芷儿…信…信里不是这么说的啊…” 声音更加干涩,仿佛声带已彻底报废,只剩下气流的嘶嘶声
“玢州…那地方就那般磋磨人吗?姑爷待她体贴,婆母也和善…她信里还说买了新宅,院里有棵枣树…怎会…怎会一场风寒就…就连…连尸骨都运不回来?我不信…定是骗我的…骗我的!”
指尖传来粗糙纸张的触感。一封家书,边角已被摩挲得起毛破损,泛着陈旧的黄色。信纸上的字迹清秀工整,属于一个叫做“林天芷”的女子,笔触轻快,絮絮叨叨地说着异乡的风物、家长的里短、对母亲的思念。字里行间透着努力营造的安稳和一点点对新生活的憧憬。
然而——这信纸 冰冷。
一种反常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仿佛它不是被保存在匣中,而是刚从冰封的墓穴里取出。更有一股极淡却无法忽视的、混合着潮湿泥土与某种莫名腐朽的气息,从纸张纤维深处弥漫出来,钻入苏琬的鼻腔。
耳边似乎响起另一个年轻女子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带着娇憨:“娘!等我省亲回来,给您带玢州最好的雪花糕!听说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呢!”
这虚幻的欢声笑语与手中信纸的冰冷死寂形成了残酷得令人发指的对冲。
苏琬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并非生理性的胀痛,而是源于一种突兀插入的、冰冷的逻辑怀疑——这巧合太过完美,太过刻意,像一本拙劣悲剧里强行安排的转折。但这怀疑属于她苏琬,属于那个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接受理性训练的大脑,不属于此刻正被这接连打击碾碎的那个名为“王大丫”的女人的意识。
两种思维在她颅内碰撞,带来双倍的折磨。
浓稠如墨的黑暗再次涌来,短暂吞噬一切感知。当它再次退去时,只剩下更刺骨的寒意和一种几乎要将胸腔压塌的、绝望的重负。
“天赐!天恩!——不——!不能这样!不能同时带走他们两个!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把儿子还给我!!” 嘶嚎声已经变调,只剩下纯粹的、动物般的哀鸣。
景象映入:两具小小的、冰冷的黑檀木棺椁,并排陈列在昏暗的厅堂里。它们那么小,那么沉默,吞噬着周围本就稀少的光线。棺木没有盖上(对于母亲来说,这更像一种残忍的展示),里面躺着一对相貌几乎一样的男孩,约莫七八岁年纪,面容苍白发青,穿着过於宽大的寿衣,毫无生气。
在触及双胞胎面庞上时,苏琬得到了他们的信息:林天赐,林天恩。双胞胎。活泼好动,昨天还在院子里为了一个蹴鞠吵得面红耳赤,活力充沛得像两只永远不知疲倦的小狗狗。
怎么可能…同时感染风寒?同时病重?同时夭折?
苏琬自身的理性再次尖叫起来,那冰冷的怀疑如同毒蛇,吐着信子,钻入那颗已被外来悲痛填满的心脏。太巧了!巧得根本不符合任何疾病传播的规律!巧得像是一场…安排好的收割!
绝望的深渊前,最后一根摇摇欲坠的稻草。
“佑儿…我只剩佑儿了…长生…夫君…我们还有佑儿…太医说了…只是风寒入体…退了热就好…退了热就好了…” 声音卑微到了尘埃里,带着最后的、近乎疯狂的祈盼。
一只少年滚烫的手。皮肤因高热而干燥发烫,指节因无意识的痉挛而微微蜷缩。
她用尽全身力气握着长子林天佑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度过去。少年昏睡着,眉头紧锁,嘴唇干裂起皮,含糊地呻吟着“娘…疼…好冷…”。
她向所有她知道的神佛祈求,甚至用乞求的目光看向那个站在阴影里、日益变得陌生冰冷的丈夫。
然后,脚步声响起。
沉稳,规律,不紧不慢,不带一丝一毫的急切或担忧。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跳的间歇上。
他来了。她的夫君。
他走到病榻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与儿子完全笼罩。苏琬(借助王大丫的视野)死死盯着他。
他的眼神…
苏琬用自身那被密大训练出的、近乎冷酷的观察力疯狂解析着那双眼眸——没有悲伤,没有焦虑,没有父亲应有的痛心,甚至没有一丝不耐烦。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纯粹学术探究般的审视。冷静,漠然,像是在观察一只实验皿中濒死的昆虫,评估着它最后的生命反应和数据价值,计算着最佳的收割时点。这种超越人性的绝对漠然,让苏琬的灵魂都在剧烈战栗,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极致的恐惧攫住了她。
“鹤归,”他的声音响起,平稳得可怕,音色如同两块冰冷的玉石在轻轻摩擦,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佑儿辛苦,让他安息吧。”
安息?!
苏琬的意识在疯狂尖啸!与王大丫那瞬间爆发的、无法言喻的绝望和难以置信共鸣!那是你的儿子!你的亲生骨肉!
只见他缓缓伸出手。那手苍白,修长,指骨分明,皮肤下几乎看不到血色。指尖萦绕着一种极其微弱、非自然的、冰冷的荧光,仿佛触碰的不是生命,而是某种能量体。
这只手轻轻按在了佑儿滚烫的额头上。动作甚至称得上一种诡异的“轻柔”。
然而,下一刻——
佑儿的身躯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短促、被强行掐断般的吸气声,像是溺死者最后一口无法吸入的空气。随即,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和灵魂般,彻底地、软塌塌地陷了下去。脸上那痛苦挣扎的表情瞬间凝固,然后被一种空无一物的、灰败的、彻底的死寂所取代。
所有的生气,所有的活力,就在那看似轻柔的一触碰间,被彻底……吸走、湮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王大丫看着儿子瞬间失去生命的脸庞,看着那只缓缓收回的、属于她丈夫的、仿佛刚刚拂去灰尘般轻松自然的、苍白的手。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崩塌、粉碎的声音,震耳欲聋。
那个被赋予的、带着虚假温情的名字“王鹤归”,连同所有的欺骗与绝望,从灵魂最深处伴随着血与恨迸发出来,也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般狠狠撞向苏琬的意识!
王鹤归…王鹤归…去他妈的鹤归!我是王大丫!我是那个被你骗婚、给你生了五个孩子、又因为蠢笨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一个把他们像牲口一样宰杀的王大丫!
***!你不是人!你是从地狱最底层爬出来的恶鬼!是啃食自己亲骨血肉的畸形怪物!我诅咒你!诅咒你这披着人皮的孽障!诅咒你永世不得超生!诅咒你断子绝孙,血脉永绝!!
无尽的、冰冷的黑暗如同饕餮巨口,彻底吞噬而来。极致的怨恨成了唯一存在的坐标,灼热、刻骨、如同永不熄灭的业火,深深烙印进苏琬的灵魂最深处。
“嗬——!”
苏琬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剧烈得几乎让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剧烈的喘息声在万籁俱寂的卧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破旧的风箱。冷汗早已湿透重衣,冰冷地粘在皮肤上,与梦中阳光的暖意形成残酷对比。心脏在胸腔内疯狂擂动,力道之大,让她阵阵发晕。
黑暗中,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脸颊。
干的。
没有王大丫那流尽血泪的湿润。
但为什么…那份被至亲之人以最冷酷方式背叛、所有希望被彻底碾碎成齑粉的极致绝望,会如此真实、如此深刻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甚至…其带来的冲击力,一度压过了她自身温暖回忆所能提供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