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橡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温暖的光带,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悠然舞动。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壁炉台上那座黄铜钟保持着恒定的节奏,钟摆发出规律而轻柔的“滴答”声。
苏琬眼帘轻启,露出一双冷静得近乎锐利的眸子。没有噩梦初醒的慌乱,午间小憩的短暂迷失更像是一次精密的精神系统重启。那些不时造访的记忆碎片依然带着令人不快的粘滞感,但在阳光充足的午后,现实世界的锚点显得格外清晰——阳光在皮肤上留下的暖意、钟摆坚定不移的节奏、书桌上摊开的笔记散发的墨香——都能更快地将她从那些不属于她的悲怆中剥离。
她伸了个懒腰,关节发出细微的轻响。下午没有课程,那篇关于前印加文明遗迹符号与非欧几何关联的论文初稿已完成,正静静地躺在书桌一角,等待进一步的精雕细琢。与导师的会面约定在明日上午。所有待办事项都已梳理清晰,如同她最熟悉的数学公式般井然有序。
她的思维像整理卡片般将每个任务项精准归位,当最后一张“卡片”落定,一种罕见的、近乎真空的空白期出现了。
就在那个不请自来的“插曲”扰乱心神之前,她心中确实在酝酿一个计划。不是那些宏大的学术目标或危险的探查,而是一个简单到几乎朴素的念头:一场徒步旅行。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地图上滑动,最终停留在代表终点海崖的标记处,目光却微微下移,落在地图下方那个不起眼的小圆点上——她父母家所在的小镇。
去看望父母。这个念头如春雨般自然沁入心田。
自从学期开始,她沉浸在密大的书山卷海与那些不可言说的“研究”中,已近三个月未曾归家。母亲上次来信的字里行间藏着小心翼翼的牵挂,父亲虽沉默寡言,却也附笔问及她的近况。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愧疚感拂过心头——她总是享受他们提供的宁静港湾,却将那些真正沉重诡异的部分严密隔绝。也许这次可以不同。
如果……如果下周他们恰好有时间——父亲的诊所应该不会总是人满为患,母亲的社区活动或许也能暂歇——也许可以提议,全家一起出行。
是的,全家一起。自从她为提前毕业而投入更多精力在学业上,他们已许久没有共同旅行了。
她几乎能勾勒出那个画面:父亲会穿上那件领口磨得发白的粗花呢外套,背上用了十几年的军用水壶,步伐稳健地走在最前,偶尔驻足辨认某株植物或某块岩石,用他那温和沉稳的嗓音讲解地质变迁;母亲则会准备满满一篮食物,自制三明治、洗净的水果、还有她最拿手的、边缘总是带着完美焦糖色的黄油饼干,一路上不时轻声询问每个人是否饥饿疲倦;而她自己……或许能暂时放下那些纠缠不休的古老知识和低语,单纯感受脚下泥土的弹性,呼吸林间清冽的空气,听父母闲聊镇上最近发生的琐事。当然,还要带上家里那只总是兴奋过度的金毛犬。这幅想象的图景笼罩着一层毛茸茸的温暖光晕,与她日常所处的、充斥着冰冷知识和非人窥视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属于“正常”世界的烟火气。
这个念头让她唇角牵起一个极轻微却真实的弧度。这不是她惯常用来应对外界的社会性微笑,而是内心深处一丝真正的向往悄然浮现。在投入下一阶段那注定更加深入、也更加危险的探索之前,这样一段充满烟火气的家庭插曲,或许是再好不过的精神缓冲与能量补给。
她需要这样的锚点,需要被提醒这个世界除了无尽的奥秘与恐惧,还存在如此简单而坚实的温暖。
尽管计划暂时搁浅,但她依然需要放松。连续三个月的高强度专注——埋首故纸堆、解析晦涩文献、应付脑中那些需费力约束才能成文的“灵感”——确实需要适当的调剂。持续的神经紧绷对任何人无益,尤其对于她这样需要时刻维持精密平衡的个体。这个认知如闪电般掠过她的脑海,被她客观地接纳为事实,而非情绪化的抱怨。
阿卡姆周边虽总是笼罩着难以言明的压抑氛围,但郊外的某些区域,特别是在这样的秋日午后,依然展现出粗犷而动人的自然景致。落叶如金色织锦般铺满小径,空气中飘散着腐殖土与松针的清香,远离镇子与大学建筑的喧嚣(无论是人声的嘈杂,还是那些更隐晦的“声响”)。独自漫步其间,让身体遵循自然的节奏,让思维暂时悬停……她几乎能感受到清冷空气涌入肺叶的刺痛感,以及独处时那份珍贵的宁静。这无疑是个高效且健康的解压方案。
做出决定后,她的行动力一向很高。起身,利落地将阅读椅归位,走到窗边“哗啦”一下拉开百叶窗,让更多秋日阳光涌入房间。她简单地整理了略显凌乱的书桌,将论文稿纸收入文件夹,然后从衣帽间里取出一套适合外出散步的耐磨卡其布长裤、一件格子衬衫和一件旧但结实的灯芯绒外套。换上衣服,穿上厚袜子和坚固的徒步靴,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她甚至从一个上锁的小抽屉里取出一把保养得极好的、外壳温润的微型手枪和几盒备用子弹,熟练地检查后放入外套内袋。在阿卡姆附近独行,必要的防备并非杞人忧天。这动作流畅自然,与她挑选衣服并无二致。
最后,她对着穿衣镜将那头微卷的长发利落地束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近日天气不错,出门不必带伞,带上帽子。镜中的影像看起来就是一个准备充分、兴致勃勃的普通远足者,而非离开家门散步。拎起准备好的帆布背包甩到肩上,苏琬推开房门,步入走廊。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彩色玻璃窗,投射下斑斓的光影。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她步伐轻快地走下楼梯,将那座总是萦绕着知识与低语的建筑抛在身后。
门外,秋日午后的阳光正好。
夕阳将天边烧成一片绚烂而温和的橘红,流金般的余晖洒在蜿蜒的小径和已然泛黄的草地上。苏琬在一张老旧却结实的木质长椅上坐下,轻轻呼出一口气。徒步带来的轻微疲惫感沉淀在四肢百骸,是一种令人舒适的酸软。她解开水壶抿了口水,看着远处阿卡姆镇的轮廓在夕照中变得柔和,密斯卡托尼克大学那些哥特式的尖顶也被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
这是一种难得的宁静。脑内的低语似乎也被这暮色抚平,只剩下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远处归鸟的零星啼鸣。她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任由夕阳的暖意像薄毯一样覆盖着眼睑,意识渐渐沉浸在这片平和里,仿佛要融入这黄昏的光晕之中。
然而,这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毫无征兆地,一种奇异的抽离感猛地攫住了她。
并非困倦,而是一种意识被强行从现实土壤中拔除的失重感。眼前温暖的夕阳景色开始扭曲、褪色,如同油画被泼上了松节油,所有的色彩都开始融化、流淌。耳边轻柔的风声和鸟鸣仿佛被瞬间拉远,隔了一层厚厚的、不断增厚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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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琬的身体在长椅上猛地一颤,如同溺水者挣脱深水束缚般剧烈抽搐了一下!她几乎是本能地张大嘴,狠狠吸进一大口傍晚微凉的空气,气流刮过喉咙带来些许刺痛感,却真切地宣告着呼吸的恢复。
夕阳依旧悬在天边,只是色泽较之前更为沉郁,仿佛融入了更多暮紫与赭红,光线也不再温暖,而是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淡。周遭的环境依旧安静,只有晚风掠过草尖的细微声响。
大脑如同精密仪器般飞速运转,不受控的生理反应并未影响其核心逻辑单元的效能。几乎在恢复意识的瞬间,周遭环境数据已被扫描分析完毕:视野可及范围内无其他人迹,最近的路径在五十码开外,且无近期足迹。空气流动模式稳定,未携带异常气味或声音信息。评估结果:过去十五分钟内,此地相对安全,未被观察或干扰。
然而,理性的评估无法立刻平息肉体的风暴。她的心脏在胸腔内疯狂擂动,撞击声密集得如同暴雨砸落瓦片,太阳穴也随之突突直跳。摊开手掌,指尖冰冷的触感传来,只见掌心赫然嵌着几个深陷的、新月形的白痕,那是方才无意识中指甲狠狠掐入的结果,此刻正缓慢地恢复血色,带来细微的刺麻感。
额际与脊背沁出的冷汗在晚风吹拂下迅速变冷,湿透的内衫紧贴皮肤,带来一阵阵难以抑制的冰凉战栗。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某种被侵犯的愤怒情绪,如同被打翻的试剂瓶,在她心中猛烈激荡、反应,几乎要冲破她惯常的冷静容器。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四周,从近处的草丛到远处的树影,从不甚清晰的小径到天际线的轮廓,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贪婪地确认着——长椅、夕阳、旷野、阿卡姆遥远的剪影——物质的、可被理解的现实依旧存在,并未被那恐怖的幻境彻底吞噬。
那不是回忆。记忆需要调取,需要载体,需要情感的关联。
那更不是幻觉。幻觉源于内在,模糊而缺乏实感。
那是又一次强制的共感,一次针对她意识核心的、粗暴的绑架与投射。性质恶劣,且模式正在升级——它发生得越来越猝不及防,侵入的阈值似乎在降低,甚至在她白日放松、意志壁垒可能稍有松懈的时刻,也能被轻易突破。
夕阳残存的光线涂抹在天地间,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慰藉,那暖色调的辉光反而与她体内兀自残留的、源自另一个时空的冰冷绝望形成了尖锐讽刺的对比。她缓缓收紧手臂,环抱住自己,这是一个下意识的防御姿态。望着那片正在逐渐被暗蓝色吞噬的绚烂天空,她眼底最后一丝因运动而带来的松弛感彻底消失,重新冻结成一种更为沉郁、更为冰冷的锐利。
宁静,于她而言,果然是一种需要时刻警惕的、奢侈到近乎危险的错觉。真正的战斗,从未远离,它潜藏在每一刻的平静之下,伺机而动。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渐凉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白雾,旋即消散。身体的战栗渐渐平复,但眼神深处的寒意,已凝结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