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斯卡托尼克大学,一间充斥着陈旧皮革与纸张气息的答辩室内。阳光透过高窗,在悬浮的尘埃中切割出斜斜的光柱。苏琬站在讲台前,身着一套合体的深色裙装,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专注,如同淬火的寒星。
她的本科毕业论文题目已然引人侧目——《美好的误会:中世纪欧洲炼金术符号与东方神秘主义文本隐喻关联性》。这并非一个文学系学生常規的选择,其跨学科的野心和潜在的危险性不言而喻。
答辩开始了。几位文学系的教授轮番提问,从修辞手法、意象流变问到文化影响。苏琬应对自如,引述典籍如数家珍,逻辑清晰缜密。她巧妙地将那些真正危险、可能触及“真实”的发现,包裹在严谨的学术语言和“隐喻”、“误读”、“文化投射”等安全概念之中,仿佛一位技艺高超的走钢丝者,在理性的边界上从容起舞。
然而,当一位以刻板严谨著称的哲学系教授质疑其核心论点的可靠性,认为她“过度解读”、“将偶然的图形相似性上升为哲学关联”时,苏琬的回应达到了高潮。
她没有争辩,而是转身在黑板上迅速而精准地绘制了几个复杂的中世纪炼金术符号与其筛选出的、来自数种不同东方秘典中的对应符号,并辅以流畅的拉丁文及梵文、中文注释。
“教授,”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您所说的‘偶然相似’,如果发生在单一文化脉络内,确有可能。但当这种‘相似’跨越了地理、文化的巨大鸿沟,并且在至少七种独立传承的、被视为核心机密的文本体系中,指向同一种关于‘转化’、‘升华’与‘本源’的核心概念时,我们便不能再简单地将其归咎于巧合或误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教授,最终落回那位提问者身上。
“这更像是一种…‘共时性’的显现。或许并非‘误会’,而是不同文明在面对同一宇宙深层奥秘时,独立捕捉到的、破碎而模糊的倒影。我的论文并非试图证明一条直接的传播路径,而是试图勾勒出这些‘倒影’之间可能存在的、某种超越线性历史的共鸣结构。这或许是一个‘美妙的误会’,但误会的背后,可能藏着比我们想象的更深刻的‘真实’。”
她的阐述不仅化解了质疑,更将论文提升到了一个更具哲学深度和神秘吸引力的层面。答辩室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随即响起一阵克制却真诚的掌声。
系主任,一位老派的文学批评家,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激赏:“苏琬小姐,你的论文与今天的答辩,展现出了非凡的洞察力、勇气和学术严谨性。毫无疑问,你完全具备了获得文学学士学位的资格,并且是以最高荣誉(Summa Cum Laude)。恭喜你!”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恳切:“像你这样的天赋实属罕见。文学系的大门将永远为你敞开,我真诚地希望你能继续留在本校,立刻开始硕士阶段的学习。我们有足够的资源支持你进行更深层次的探索。”
苏琬微微鞠躬致谢,表情平静,但内心早已计算好下一步。“非常感谢您的认可和邀请,教授。这对我意义重大。”她抬起头,目光却越过系主任,看向了一直坐在角落、嘴角含笑的亚伯拉罕·塞勒姆教授。“事实上,我已经认真考虑过未来的研究方向。我认为我的兴趣可能需要一个更…历史性的视角。我希望能申请转入历史系,在塞勒姆教授的指导下,继续深造。”
这个决定让几位文学系教授面露愕然与惋惜,但塞勒姆教授已经笑着站了起来。
“Ah! 看来我这老家伙的魅力还是比不过尘封的档案和未解的历史谜团!”他幽默地打着圆场,走到苏琬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吧,诸位,我会照顾好这颗文学系失落的最璀璨明珠。她的天赋,需要更广阔的战场。”
几位教授向她颔首致意后陆续离去,最终只剩下她的导师,亚伯拉罕·塞勒姆教授。他抱着手臂,倚靠在斑驳的维多利亚式走廊墙壁上,脸上惯常的诙谐笑容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度。
“Bravo!(精彩!)”他说道,声调却并不高昂,反而浸着一丝忧虑,“我亲爱的苏琬,你再次证明了,你的头脑天生就是为了解构那些最为晦涩的历史谜团而存在的。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如手术刀般掠过她过分苍白的脸颊,“…你是否也需要一具能为这非凡头脑持续供能的、更坚韧的躯壳?你近来的气色,总让我不自觉地联想到波德莱尔笔下那些被‘内部蠕虫’啃噬的意象。历史的尘埃固然值得埋首其中,但你不该让自己也变成故纸堆里苍白脆弱的一页。你……”
“并非如此,教授。”苏琬温和却坚定地打断了他,“请您相信,这是我基于现状所能做出的最理性、最必要的抉择。我必须…暂时离开阿卡姆,去进行一些独立的…田野调查与文献溯源。”她再次使用了这个模糊而正当的学术措辞,“但我向您保证,一年后,我必定归来。届时,我将带着足够份量的研究成果回归,甚至直接进入博士论文的研究阶段。”
她的目光坦诚而灼热,甚至带着一丝罕有的、近乎恳求的意味,这是她在冷静外表下极少流露的情绪。
”我们需要一场谈话“他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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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历史系主任办公室
窗外,阿卡姆的秋夜已然浓重,历史系大楼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尽头那间办公室的门缝下还透出灯光。埃拉尔德·温斯特教授正就着冰冷的光晕,审阅着厚厚一叠研究生答辩材料,眉头紧锁,如同面对一场即将来临的战役推演。
“叩叩叩。”轻而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温斯特头也没抬,声音如同他的桌面一样平整冷硬。
埃拉尔德·温斯特教授,一位如同从北欧史诗中走出的学者,身材高大,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冰锥。
门开了,亚伯拉罕·塞勒姆教授探进头来,脸上挂着与他法国身份相符的、略显浮夸的歉意笑容。“我亲爱的埃拉尔德,希望我这不速之客没有打扰到你与中世纪法规条例的甜蜜约会?”
温斯特教授这才抬起头,金丝边眼镜后的冰蓝色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惯常的严肃覆盖。“亚伯拉罕?”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这个时间你还没有下班,甚至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门口,可真难得。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能够耽误一个法国人宝贵的娱乐时光?莫非巴黎的剧院今晚歇业了?”他的讽刺带着北欧式的冷感。
塞勒姆教授笑着走进来,自顾自地在对面那张硬木椅子上坐下,仿佛没听出话里的刺。“比那更重要,我亲爱的兄弟,是关于一个学生的未来,以及…或许能给我们沉闷的历史系带来一点新鲜刺激的话题。”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如果我没记错,你在半个月后有一场关于研究生的…”
话未说完便被温斯特教授抬手打断了,动作干脆利落。“Stop.(停。)”他语气不容置疑,“你了解我,亚伯拉罕。我痛恨计划外的混乱。答辩流程、评审标准、学生资格,一切都有既定的规则。我只想,也只会,按照规则办事。在既定时间,评审既定的学生。”他指了指桌上那堆材料,“没有插队的空间,没有例外。即使是为你。”
“Abraham(亚伯拉罕),”他的声音带着冷硬的瑞典口音,但语调却像德国军官一样精确严厉,“你知道规矩。研究生入学有严格的时间表和流程。不能因为某个本科生表现优异就破例,这对其他申请者不公平。而且,我现在非常忙。”他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材料,显然在为他即将主持的那场重要答辩做准备。
塞勒姆教授嬉皮笑脸地将苏琬的论文纲要推过去:“我的老朋友,别那么快拒绝。先看看这个。就当作是繁忙学术生活中的一点‘趣味阅读’?”
温斯特教授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但还是出于习惯,戴上了眼镜,快速浏览起来。起初他的表情是怀疑和挑剔的,但很快,他的速度慢了下来,眼神变得专注,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他翻过一页,又翻回前一页,仔细看着其中的论证和引注。
“…‘不可言说者’的文本痕迹…通过分析抄写员的刻意省略、墨水污染的特殊位置、以及叙事逻辑的突然断裂来反向推导…”他喃喃自语,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异的光芒,“…大胆…但并非毫无根据。这种分析方法…”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塞勒姆教授,又仿佛透过他看向那个未曾谋面的学生:“这篇东西…是谁写的?”
“就是那个想‘破例’的学生。”塞勒姆教授得意地笑了。
”是吗?我以为你一直喜欢天才!“
”这是我摘抄的部分!“
温斯特教授沉默了近一分钟,然后摘下眼镜,用力捏了捏鼻梁。“…她的学术背景?”
“文学系,刚以最高荣誉毕业。但你看得出来,她的思维完全够格进入历史最幽深的角落。”
又是一阵沉默。最终,温斯特教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违背他所有原则的决定:“…材料留下。我需要详细看。如果…如果真如这纲要所示,我会考虑向系里和教务处提出特殊申请。但是,”他严厉地补充道,“她必须通过一场加试,由我亲自主持,标准绝不会降低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