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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二)

深渊群星

在苏家老宅那张硬板床上,苏琬辗转反侧,白日的冲击与长期旅途的疲惫最终将她拖入了不安的睡眠。梦中,族叔公苍老的面容、堂妹苏瑛怯生生的眼睛、还有那清可见底的菜汤,与那些纠缠她已久的、关于林家老宅的诡异影像碎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光怪陆离又沉重无比的基调。直到天光微亮,窗外传来轻微的扫洒声和邻居家隐约的鸡鸣,她才从这片混沌中挣脱,醒来时心头依旧压着巨石。

1946年5月的扬州,清晨的空气带着晚春的温润和草木生长的气息,稍稍驱散了屋内的阴霾。堂婶柳金桂早已起身,灶间飘出淡淡的粥米香。叔公苏明远的气色比昨日稍好一些,咳嗽也略见平息。他看着苏琬,眼中带着长辈的慈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琬丫头,昨晚歇得可还踏实?这老房子,委屈你了。”叔公的声音依旧沙哑,但用词却透着一股不同于普通农家的文气。

“叔公,我睡得很好,被子有太阳的味道,很暖和。”苏琬连忙答道,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轻松些。

吃过简单的早饭——依旧是稀粥和咸菜,但苏琬坚持和大家吃一样的,叔婆给她单独煮的鸡蛋也被她悄悄分给了眼巴巴望着的苏瑛——叔公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对苏琬说:“今日天气尚好,我带你去城外看看咱们苏家的祠堂,给先祖们磕个头。你回来了,该让他们知道。”他顿了顿,看着苏琬,语气带着一丝追忆,“我与你父亲苏波,当年在扬州中学,乃是同窗。一晃……竟二十余载过去了。他如今可好?学问定然是愈发精进了吧?” 这话语间流露出的,不仅是亲戚间的关心,更有一种旧日读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出城的路有些泥泞,前几日的雨水在低洼处积成了小水坑。叔公走得很慢,苏琬小心地搀扶着他。沿途所见,多是破败的村庄和荒芜的田地,战争留下的创伤依旧清晰可见。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山脚下,一座苏氏祠堂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青砖灰瓦,虽显古旧,但格局不小,只是门楣上的漆彩早已剥落,石阶缝隙里长满了青苔。

“到了,这就是咱们苏氏的祠堂。”叔公停下脚步,仰望着祠堂,目光悠远而伤感。他掏出钥匙,费力地打开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陈旧的木头和灰尘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祠堂内部光线昏暗,高大幽深,排列着层层叠叠的牌位。香案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只有最近的位置,似乎偶尔有人擦拭,摆放着几个较新的牌位——那是叔公这一支近些年逝去的亲人。但在靠近前方的一个显眼位置,却放着一个没有刻写任何名字的空白牌位,前面有一个干净的小香炉,似乎时常有人祭扫。那空无一物的木质表面,比任何刻了字的牌位都更显得刺眼和沉重,仿佛凝聚了所有无言的等待和绝望。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而又无比寂寥的气息。

叔公点燃了六炷线香,将三炷递给苏琬,自己持三炷。他整了整洗得发白的旧长衫衣襟,尽管衣衫褴褛,但那瞬间挺直了些的腰背,仍依稀可见旧日仪态。他面向列祖列宗的牌位,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带着古韵、文白夹杂的腔调,清晰而沉痛地祷告别: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苏明远,虔具清香,敬告于堂前。今携族兄苏波之女苏琬,远渡重洋,归乡谒祖,特来叩拜。伏惟我苏氏一脉,诗礼传家,累世积德……然子孙不肖,遭逢乱世,家业凋零,宗祠蒙尘,明远守土无能,愧对先人……”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那个空白的牌位,继续用颤抖却努力维持庄重的声音说道:“……尤痛者,吾儿……吾儿苏瑞林,自甲申年,应征离家,音讯阻断,至今……存亡未卜。虽尸骨难寻,名讳难刻,然父子连心,其灵其魂,岂敢或忘?今设虚位,以寄哀思,伏望祖宗庇佑,若其英灵尚存,早得安息;若其……若其已殉国难,则乞收纳于宗族之列,永享血食……”

说到这里,老人已是老泪纵横,但他仍坚持着完成了祷告:“……今琬儿归来,亦是我苏家血脉不绝之明证。祈愿祖宗默佑,护其平安,启其智慧,光耀门楣……不肖子孙明远,顿首再拜!”

这番祷告,情真意切,文辞恳切,完全不同于普通乡野老农的絮语,深深震撼了苏琬。她恭敬地跪下,虔诚地磕了三个头。那一刻,她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连接感,仿佛通过这些冰冷的牌位,触摸到了一条流淌了数百年的血脉之河。尽管她对自身的具体来源仍充满疑问,但“苏”这个姓氏,以及这座祠堂所代表的宗族根源,让她在漂泊无依中,找到了一丝微弱的归属感。

祭拜完毕,叔公倚着香案,望着那些牌位和那个空白的牌位,许久才平复情绪。他对苏琬说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沧桑,但多了几分解释的意味:“琬丫头,你看到了,瑞林……生死不明。立个空位,算是留个念想,也是……给祖宗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转而说起家族的过往,语调里才有了些许暖意,“我与你父亲,当年在这扬州中学,虽不同班,却常一同切磋学业。他性子沉稳,精于数理;我则偏好文史……那时国家虽弱,但少年意气,总觉得未来可期,谁知……”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同窗之谊,已悄然拉近了苏琬与这位陌生叔公的距离。“咱们苏家,祖上出过举人,诗书传家。到了你太爷爷那一辈,更是攒下了厚实的家业。”叔公的眼神亮了起来,仿佛回溯到了几十年前,“光是专用的祭田,就有八百亩!那是家族公产,收入用来维系祠堂、举办祭祀、资助族中子弟读书。这还不算各房族人自己手里的田地,加起来,怕不得有两三千亩!扬州城里,咱们苏家的铺子呀,绸缎庄、粮油店,都是顶兴旺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荣光,但随即又黯淡下去,“那时候,这祠堂年年修缮,香火不断。族里还办了义学,但凡姓苏的娃娃,都能去识文断字。我跟你爹,小时候就是在这祠堂的厢房里开的蒙。”提到苏波,叔公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你爹那时候,看着文静,其实皮得很!有一次先生罚他抄书,他偷偷溜出去掏鸟窝,回来被太爷爷好一顿训斥,还是我帮他瞒过去的……”

这些遥远的、带着阳光温度的趣事,与眼前祠堂的破败、叔公的苍老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苏琬静静地听着,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父亲少年时在这片土地上的模样,那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鲜活的父亲形象。

老人的眼神透过斑驳的光点,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车马喧嚣,“那年月,族里决定举家迁往美国避祸,你爷爷他们是长房,必须走。我们这一支是旁系,也能走”他的目光变得幽远,仿佛回到了那个抉择的时刻:“可那时候,我父亲,也就是你的叔太公,病重在床,已是弥留之际,根本经不起远洋颠簸。而你的堂婶,那时正怀着头一胎,身子重,反应也厉害。实在是……走不了啊。”

“没办法。”族叔公苏明远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长房临行前,将这祖宅、田产、还有照看城外苏氏祠堂的责任,一并托付给了我们。我们留下来,本是权宜之计,想着等父亲的后事办了,孩子生下来,身子养好了,或许还能追过去。到时候,他们也该安顿好了。谁曾想……”他摇了摇头,说起了“一开始,光田地就有八百亩,靠着收租和经营,日子虽比不上从前,但也还算宽裕。”叔公的语气急转直下,回到了现实的沉重,“谁能想到……后来世道就乱了,先是军阀,然后是日本人……兵匪如梳,官绅如篦,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家里值钱的东西,一样样被抢、被征、被逼着‘捐献’了出去。为了活命,为了打发那些催命的,房产、铺面,都陆续卖给了别人。到最后,就只剩下这我们住的小院子,和城外那因为偏僻贫瘠才勉强保下来的三十五亩薄田了。。祭田?早就没了,祠堂能保住没被拆掉,已经是万幸……”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用竹杖顿了顿地,“守着这空壳子,我……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看着叔公痛苦而自责的神情,苏琬心中酸楚,轻轻握住老人枯瘦的手:“叔公,这不是您的错。是这世道……太难了。”

第三天,天气晴好,叔公执意要带苏琬逛逛扬州城。“你难得回来一趟,总不能只对着我这老头子和这破祠堂。扬州城啊,虽说如今大不如前了,总还有些旧影可看。”

五月的扬州,应是“烟花三月”的余韵,但1946年的春天,却笼罩在战后的萧条之中。瘦西湖畔,杨柳依旧依依,但许多亭台楼阁显得破败失修,湖面上游船稀少。著名的园林,如个园、何园,虽骨架犹存,但内部陈设简陋,花草缺乏打理,透着一股美人迟暮的凄凉。街道上行人不多,面色大多疲惫,许多店铺关门歇业,开着的也生意清淡。

叔公充当着向导,指着一些地方,如数家珍地诉说着过去的繁华:“你看那条街,以前是扬州最热闹的市口,绸缎庄、酒楼、茶肆,一家挨一家,晚上灯笼亮起来,照得跟白昼似的……那家茶食铺子,他家的淮扬细点,你太奶奶最爱吃,尤其是三丁包和千层油糕,那味道……”他的描述越是生动,就越发反衬出眼前的寂寥。

他也会指着一些残破的建筑,低声告诉苏琬,哪里曾经是苏家的产业,哪间铺子当年是如何的风光。“哎,都过去喽,如今是别人的了。”语气中充满了物是人非的感慨。

逛到一家尚在营业的老字号酱园,叔公坚持要进去,用苏琬给他的银元,买了一小包什锦酱菜和一小罐芝麻油。“带回去给你堂婶,让她也尝尝老味道。咱们扬州的酱菜,可是一绝。”老人脸上露出孩子般的、能为家人做点小事的高兴神情。

在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面馆,叔公坚持要请苏琬吃一碗阳春面。“别看这面简单,汤头是秘诀。你尝尝,跟外头的味道不一样。”面端上来,清汤寡水,几粒葱花,但汤味确实鲜醇。叔公自己却只点了最便宜的光面,连葱花都省了。苏琬默默地看着,心里明白,这一碗面对叔公而言,已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是他能给予的、最大程度的款待了。

“琬丫头,叔公如今也只能请你吃这个了。记得当年与你父亲放学,偶尔会凑钱去吃富春茶社的汤包,那味道……才是真正的扬州味道啊。”

吃着面,叔公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回忆着与苏波读书时的趣事,比如苏波如何巧妙地解出一道难题,或是两人偷偷溜出学校去旧书摊淘书的往事。又说到苏琬那从未谋面的堂叔,他唯一的儿子。

“你那个堂叔啊,小时候可淘气了,比你爹还能闹腾。有一回爬树摘桑葚,摔下来磕破了头,流了好多血,把你叔婆吓得……可他皮实,没几天又活蹦乱跳了。”

“那孩子,像他大伯(苏波),脑子灵光,就是坐不住……”

但每次提及,快乐总是短暂的,最终都会陷入那片无言的空白和哀伤之中。

老人的眼神充满了追忆的慈爱,但随即又被巨大的悲伤淹没,“谁能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局……连个尸首都没找回来……”他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深深的皱纹。

苏琬放下碗,紧紧握住叔公颤抖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安慰。这一刻,所有的历史辉煌、城市兴衰,都凝聚成了眼前这位失去独子的老父亲最具体的悲痛。

此刻的苏琬,对叔公、对这座城、对这段家族历史有了更深的理解。叔公不仅仅是一位穷困潦倒的远亲,更是一位饱读诗书、经历巨变、承受着失子之痛的老人,是父亲旧日的同窗。这份认知,让她帮助他们的决心变得更加具体和迫切。夜幕降临,她扶着叔公,走在寂寥的街道上,心中的信念如同远处零星亮起的灯火,虽微弱,却指引着方向。

回老宅的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扬州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柔和而哀伤。这两天的见闻,像沉重的铅块,一层层压在苏琬的心上。她看到了家族的根脉,也看到了根脉被时代巨轮碾过后留下的深深伤痕;她听到了往日的笑语,更感受到了现实无声的哭泣。

那个决定在她心中愈发清晰、坚定。她不仅要追寻自己身上那诡谲的谜团,更要为这些在苦难中挣扎的亲人,争取一线生机。这不再是出于单纯的同情,而是一种源于血脉和责任感的必然选择。夜幕降临,扬州城华灯初上(尽管灯光稀疏),苏琬扶着叔公,一步步走回那条幽深的巷弄,走向那扇斑驳的木门,也走向一个她必须勇敢面对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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