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十五年的初雪落在扬州林宅的屋檐上,将这座深宅大院染成一片凄冷的白。我坐在菱花镜前,看着镜中那张尚未脱去稚气的脸,耳边回荡着临行前父亲的叮嘱:"林家非同一般,谨言慎行。"
"小姐,该梳妆了。"春兰捧着嫁衣站在我身后,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件正红色缂丝嫁衣上用金线绣着百子千孙图,每一针每一线都在提醒我此行的使命——为林家开枝散叶,巩固钱林两家的盟约。
初见林长生那日,他站在书案前临帖,一袭青衫衬得他身姿挺拔。若不是早知道他的年岁,我几乎要以为眼前人不过弱冠之年。
"荷安。"他执起我的手,在掌心轻轻写下这两个字,"愿你如莲出水,一世安宁。"
他的指尖冰凉,触感如玉,却让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新婚夜的红烛燃到三更,他在帐外轻声问:"怕吗?"
我攥紧被角,声音细若蚊吟:"夫君待我温和,不怕。"
他低笑一声,那笑声像碎玉落在冰面上:"很好。"
第一次有孕时,我天真地以为抓住了在这深宅立足的根本。林长生亲自为我熬制安胎药,药香氤氲中,他的侧脸温柔得令人恍惚。
"若是男孩,便叫天枢。"他抚着我的腹部,掌心传来的寒意却让我腹中的胎儿不安地躁动,"北斗之首,注定要执掌家业。"
然而这份喜悦很快被恐惧取代。我开始夜夜梦见苍白的树根从地底钻出,缠绕着我的腰腹,将我的骨血一寸寸抽干。每次惊醒,枕上都会落满大把青丝。
"夫君,我近日总睡不安稳。"我试探着说。
他正在翻阅一本泛黄的古籍,头也不抬:"孕中多思,喝些安神汤便好。"
那安神汤色如墨汁,散发着奇异的腥甜。我偷偷倒进花盆,不出三日,那株百年山茶便枯死了。
时年二十一年的春雨来得格外迟,廊檐下的冰棱化了又结,在暮色里闪着锥子般的寒光。我坐在临窗的绣架前,指尖的银针在绢面上游走,本该绣出并蒂莲的最后一瓣,针脚却总是错位——我那夫君的原配长子林天佑过世多年了,我不曾见过他,他那年轻的妻子王氏穿着月白素服坐在下首,茶盏里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过于平静的面容。
"母亲,"她的声音轻得像要散在穿堂风里,"父亲近日瞧着清减不少。媳妇想着...锦书和墨画这两个丫头还算伶俐,不若让她们去书房伺候笔墨?"
银针猝然刺进指腹,血珠洇在绢面上,恰染红了那对交颈鸳鸯。我抬眼看着王氏,她垂着眼帘,嘴角却抿着某种不容错辨的意味。是了,她夫君走了,可她生下了林家的嫡孙,这是提醒我该为未来的孙辈早作打算。在这座吃人的宅院里,我们这两个本该对立的女人,竟成了唯二能平等对话的主子——虽然这平等,是建立在共同的不安之上。
"难为你有心。"我听见自己平板无波的声音,"便按你说的办罢。"
五年间,我陆陆续续为林长生纳了十五房妾室。
最初的六人,确是我耗尽心神精挑细选。
春兰替我绾发时,铜镜里映出她微红的耳垂:"奴婢但凭夫人做主。"她是我从钱家带来的家生丫头,梳头的手势还带着京城特有的轻缓,指尖掠过我鬓角时,总会细心地将新生白发藏在最里层。
秋月正蹲在熏笼前添香,闻言转过头来,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能留在夫人身边伺候,是奴婢的福分。"去岁她娘老子染时疫去了,是我出的殡葬银子。她添香的手势格外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别开眼,不敢看她们眼中全然的信赖。她们不知道,这座宅院是个吃人的魔窟,而我将她们亲手送了进来。
果然不到一年,春兰就在一个雨夜暴毙。临终前她死死攥着我的手,指甲掐进我的皮肉:"夫人...地下...有东西在吸我的气..."
我掀开她的寝衣,看见她背上浮现出树根状的青痕,正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搏动。
周家姐妹进府那日,扬州城罕见地落了霰雪。姐姐周婉抱着包袱站在穿堂风口,冻得鼻尖通红仍坚持要行全礼:"父亲说...说不能失了读书人的体统。"她们祖父做过县学教谕,家道中落才肯让孙女做妾。我特意让人在她们院里多备了银霜炭,生怕冻着这两个读书人家的女儿。临终前她用尽最后力气抓住我的手腕:"夫人...逃..."
我坐在渐渐冰冷的尸体旁,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林长生教我读《诗经》时曾指着"维叶萋萋"一句说:"你看这些枝叶看似繁茂,其实养分都来自看不见的根系。"
如今我才懂,这座宅院的根系就扎在无数女子的尸骨上。而我自己,也不过是其中一缕比较顽强的根系罢了。
最惹眼的是柳娘子和赵娘子。人牙子领着她们转过影壁时,连洒扫的婆子都停了笤帚——一个抱着紫檀琵琶,眉眼含烟;一个穿着月白绫衫,未语先笑。我特意挑了重阳节那日将她们送到林长生书房,金菊开得正盛,想来能添几分雅趣。
"夫君看看可还称心?"我替他研着墨,腕间翡翠镯子磕在砚台上叮当作响。书房里新换的松烟墨气息清冽,却掩不住某种更深沉的、若有若无的腐朽气。
林长生从《山海经》残卷里抬起头,目光掠过院中众人,最后停在我脸上:"荷安总是这般周到。"
他眼底有种奇异的光,像深潭里突然跃起的鱼,倏忽便不见了。那种眼神让我想起每次诊出喜脉时,他面上一闪而过的、近乎农人看见秧苗抽穗时的满意。
这些年,我对怀孕的恐惧与日俱增。每次月信迟来,都让我如临大敌。夜里常梦见苍白的树根从地底钻出,缠绕着我日渐隆起的小腹汲取养分。醒来时枕褥尽湿,不知是冷汗还是泪水。
冬至祭祖时,铁武派亲兵送来的辽东参还堆在库房,盐运使司李大人又遣管家抬来两顶青绸小轿。轿帘掀起时,先探出双缀着珍珠的绣鞋,唤作媚娘的姑娘踩着积雪走来,狐裘下摆扫过石阶,竟未沾湿分毫。
"给夫人请安。"她行礼的姿势像柳枝拂水,身后跟着的倩儿却带着胡旋舞姬的利落。我注意到倩儿腰间别着把镶宝石的匕首,说是家乡习俗——后来这把匕首随她一同入了土。
林长生立在祠堂石阶上,香火气萦绕在他黛青常服周围。他伸手虚扶一把,媚娘腕间的珊瑚串突然断裂,血红的珠子滚了满地。
"可惜了。"他弯腰拾起一颗,对着烛火细看,"南海贡珠,该穿在金丝线上。"
我攥紧袖中的暖炉,想起春兰咽气前也扯断过一串琉璃珠。那时她枯槁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衣袖,断断续续地说:"夫人...地底下...有东西在抽气..."
开春后情形愈发诡谲。林长生从金陵带回来的苏小小,夜夜在水阁唱《牡丹亭》,某日清晨却被发现漂在荷池里,手里还紧紧攥着片枯败的荷叶。管事婆子说捞她上岸时,她头发里缠满了水草状的黑色根须。
而那对胡女姐妹消失得更加蹊跷——她们骑来的大宛马还在马厩嚼着草料,人却像露水似的蒸发了。只在她们住过的厢房里找到几缕金色毛发,和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土腥气。
"水土不服。"林长生用银签子插着蜜渍梅子,喂进我嘴里,"已派人送回漠北了。"
甜腻的汁液堵在喉间,我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柳絮,想起周婉临终前反复念叨的句子:"菀菀黄柳丝,濛濛杂花垂..."那时她已瘦得脱形,却还坚持要妹妹替她梳好发髻,说是不能失了体面。
第五年上元节,王氏抱着嫡孙来请安。孩儿腕上挂着天佑留下的长命锁,咿呀抓着我的抹额流口水。我望着孩子的眉眼,心头一阵酸楚。
"父亲昨夜又梦魇了。"王氏突然说,"嚷着地宫...什么树根..."
茶盏在案几上磕出脆响。我盯着孩儿纯净的眼眸,忽然明白王氏为何执着地往书房塞人——她怕了,怕这宅子连婴孩都不放过,要借新人的血气转移某些东西的注意。就像当年我频繁生育时,那些早夭的妾室总能让我腹中的胎儿多活些时日。这认知让我胃里一阵翻腾。
最后进门的是个南洋商贾送的舞姬,皮肤蜜棕,眼窝深陷。她跳祈福舞时,脚铃惊飞了檐下宿鸟,林长生抚掌大笑,亲自斟了葡萄酒递过去。她是我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跳得一身好胡旋舞。
三日后,她在厢房悬了梁。验尸的婆子偷偷告诉我,姑娘肩胛骨上布满树根状青痕,像被什么东西从里往外钻透了。她说这话时,我们正站在一树开得正盛的白玉兰下,花瓣簌簌落在肩头,我却只觉得冷。
至此,十五人尽数凋零。
惊蛰雷声滚过屋檐时,我独自去了趟家庵。佛前供着的往生牌位多得挤不下,最后只得将春兰秋月她们合立一块。香灰落在手背,烫出个圆圆的疤。住持师太低声念着往生咒,声音在空寂的佛堂里回响,像远山的叹息。
返程时绕经书房,听见里头传来林长生的声音:"...北边新送的婢子可还乖顺?"
管家林福答得恭敬:"按老爷吩咐,都安排在梨香院了。只是...要不要先请大夫给她们瞧瞧?"
"不必。"林长生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鲜活些才好。"
我立在紫藤花架下,看阴影爬满裙裾。这宅院早成了巨大的磨盘,不断碾碎鲜活的性命,而我竟是亲手递送碾料的人。忽然想起王氏昨日来说,想在嫡孙院里种棵石榴树,求个多子多福。我当时没有告诉她,这宅子里的土,是养不活石榴的。
暮色四合时,林长生突然出现在寝房。他带着地宫特有的阴冷气息,指尖抚过我新换的素银簪子:"荷安近来清减了。"
窗外传来孩童嬉闹声,是王氏带着嫡孙在放纸鸢。那纸鸢是蝴蝶样式,在暮色里忽高忽低,像要挣脱那根看不见的线。我望着他映在琉璃屏风上的影子,轻轻开口:"夫君,梨香院..."
"放心。"他截断话头,唇边笑意如常,"她们都会好好的。"
烛火噼啪一跳,屏风上的影子突然扭曲变形,像极了我梦中那些蠕动的树根。远处传来纸鸢线断的惊呼声,那蝴蝶状的影子在空中打了个旋,最终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天枢三岁那年染了风寒,林长生亲自煎了药送来。那药气味刺鼻,孩子闻到就啼哭不止。
"喝了药病才能好。"他端着药碗,笑容温和依旧。
我抢过药碗砸在地上,漆黑的药汁溅在他月白的衣摆上:"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害自己的骨肉?"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渐渐冷却:"荷安,你逾矩了。"
那晚之后,我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开始拼命地往他房里塞人,试图用新鲜的血肉转移他的注意。盐商送的扬州瘦马,官员赠的江南佳丽,甚至儿媳献上的陪嫁丫鬟...
她们像一簇簇娇艳的鲜花,被插入这座宅院的花瓶,然后在某个无人察觉的夜晚迅速枯萎。每一个妾室临死前都会出现同样的症状:皮肤浮现树根状青痕,口鼻渗出黑色汁液,最后在极致的痛苦中化作一具干尸。
最后一次怀孕时,我已经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林长生坐在床沿喂我喝药,药勺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第几个了?"我望着帐顶的缠枝莲纹轻声问。
他的手顿了顿:"重要吗?"
是啊,不重要了。我闭上眼,感受着腹中那个小生命渐渐停止悸动。这一次,连带着我最后的生机,都要被这吃人的宅院吞噬殆尽了。
弥留之际,我看见孩子们跪在床前哭泣。我想摸摸天枢的脸,指尖却只碰到一片虚空。
"记住..."我用尽最后力气吐出两个字,"地宫..."
窗外又下雪了,洁白的雪花落在乌黑的屋檐上,像极了我初见这座宅院时的模样。可惜我终究没能成为出淤泥不染的莲,反倒成了滋养淤泥的养料。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我仿佛听见林长生在地宫深处的叹息:"荷安,你终究...还是不够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