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灵月的马车碾过最后一道干裂的田埂,驶入了扬州地界。
车帘掀开的刹那,她猝不及防地被扑面而来的湿润气息呛得轻咳。北地的风是刮骨的钢刀,裹挟着沙砾与死寂,而这里的风却像浸了温水的绸布,带着水汽、花香与若有若无的淤泥腥气,黏腻地缠绕着人的口鼻,几乎令人窒息。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运河两岸的垂柳违背节令地绿着,那绿色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倒映在因往来船只而略显浑浊的水面上,被摇曳的画舫与货船的橹搅成一池破碎的、流动的浮翠。这与北方此时万物凋零、天地肃杀的灰黄形成了骇人的对比。
"小姐,我们到扬州了。"身旁的婢女声音里带着一丝虚弱的庆幸,仿佛终于逃离了某个噩梦。
殷灵月没有应声,只是更紧地攥住了膝上磨损的衣料。她的目光掠过窗外那片过于鲜活的景象:头戴含苞玉兰的卖花女,踩着精致的绣鞋,袅袅婷婷地走过古老的石桥,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路边鱼贩的木盆里,肥美的鲥鱼银鳞在冬日稀薄却温暖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不远处临水的茶楼里,飘出软糯的吴侬软语,与旁边糕团铺子新出炉的甜香交织在一起,弥漫在空气里,织成一张温柔而窒息的网。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她的心头,那不是单纯的羡慕,更是一种混杂着负罪感的悲凉。那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透不过气。这不单是离乡背井的愁绪,也不仅是面对陌生繁华的茫然,更是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深切负罪感的悲凉。
她是从那片被上天遗弃、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土地上 “逃”出来的。她用自己换来了族人喘息的机会,这本该是一场义无反顾的牺牲。可当她置身于这温柔富庶、活色生香的扬州,呼吸着湿润香甜的空气,看着人们脸上安逸满足的神情时,一种强烈的背叛感油然而生。
故乡亲人们枯槁如树皮的面容、深陷的眼窝里那麻木而绝望的眼神,如同最深刻的烙印,灼烧在她的眼底,与眼前这派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生机勃勃,形成了无比残酷的对照。这里的每一滴流水,每一抹绿色,每一缕香气,都像是在无声地拷问她:你怎么能独自享受这片安宁?你怎么能在这里,看着这样的繁花似锦?
“哪怕余生要在这深宅大院里做一个无声的摆设,一个被人遗忘的物件…”她在心里默念着曾祖母安慰她的话,试图以此说服自己。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另一个更沉重的问题便砸了下来:“可故乡呢?那片生她养她的土地,还要在龟裂与饥渴中煎熬多久?一年?两年?还是更久?等到雨水终于降临,那片土地上,还能剩下多少熟悉的面孔?”
想到这里,一阵尖锐的心酸猛地冲垮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这心酸,既是为了她自己这注定被囚禁、被定义的未来,更是为了那片在苦难中挣扎的故土,为了那些她留下的人们。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悄无声息地滑落,一滴,两滴,落在她紧紧交握的手背上,冰凉一片。她为自己无法改变的命运而哭,更为故乡那望不到尽头的苦难而哭。这泪水,咸涩中带着无能为力的绝望。
那场为她这个“正妻”准备的婚礼,便在这座位于城郊、略显清寂的林家别庄里仓促举行。
没有十里红妆的喧闹,没有高朋满座的祝福。别庄内外虽也象征性地挂起了些许红绸,但那红色在江南湿冷的空气中,显得黯淡而单薄,不像喜庆,反倒像凝固许久的、陈旧的血色。宴席更是清清冷冷,厅内只摆了寥寥三五桌,宾客屈指可数,多是些神情疏离、看不出悲喜的林家远亲,或是一两位须发皆白、眼神浑浊的故交。他们沉默地举杯,说着几句干巴巴的祝词,眼神偶尔掠过她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寂静与菜肴冷却后油腻的气息。
殷灵月穿着并不十分合身的嫁衣,顶着沉重的头冠,像个被摆放在舞台中央的木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含义——有对林家古稀之年再娶的微妙非议,更有对她这个“北地来的、用粮食换来的”新娘的隐隐轻视。
“好在…我终究是正妻。”她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这是支撑着她没有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倒下的唯一支柱。正妻的名分,意味着她不必像妾室那般仰人鼻息,动辄得咎,至少在明面上,她拥有一定的地位和尊严,暂时也不必住进那座令人不安的林家老宅,面对那一大家子。这别庄虽冷清,却也暂时隔开了她与那座深宅大院的直接交锋,给了她一丝喘息之机。
可这庆幸,是如此微弱,几乎瞬间就被冰冷的现实淹没。
“坏在…古稀之年再娶,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好事。”她心知肚明,这场婚礼的简陋与冷清,恰恰印证了这一点。林家或许需要一桩新的婚姻来维系某些东西(比如与曾祖母一脉的联系),但并不愿意,或者说不屑于为此大张旗鼓。她这个新娘,更像是一个被需要的符号,而非被欢迎的家人。
所有的思绪,在她被引到那位名义上的“夫君”,林长生面前时,达到了顶峰。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靛蓝袍子,坐在主位上,面容确实不似寻常古稀老者那般布满深壑,甚至称得上清癯端正。然而,当他转眼看她时,那双本该温和的眼睛里,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空洞,仿佛眼前这场婚礼、她这个新娘,都与庭院里的一块石头、一幅画没有任何区别。他的眼神掠过她,像是在确认某样物品是否如期送达。
那一刻,殷灵月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泛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了然。
“夫婿…不是最坏的选项。”她强迫自己冷静地评估。至少,从目前看来,他没有显露出急色或暴戾之态,举止甚至称得上“有礼”。与那些传闻中折磨妻妾的变态老翁相比,这种冰冷的、非人的“平静”,或许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竟是她在自己大喜之日,所能找到的唯一的庆幸。
没有洞房花烛的旖旎,没有新婚夫妇的温存。仪式结束后,她便被引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安置。红烛孤零零地燃烧着,映照着满室的清冷。她独自坐在床沿,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扬州的、与她无关的丝竹管弦之声,慢慢取下了沉重的头冠。
她用一场婚姻,换来了族人生存的希望,也为自己换来了一个“正妻”的名分和一个看似不算最糟糕的夫君。可代价,是她十六岁的年华,以及从今往后,深陷在这看似繁华、内里却冰冷彻骨的巨大牢笼之中。
这庆幸,如同浸在黄连里的微弱糖丝,初尝有一丝虚幻的甜,随之而来的,便是无边无际、渗入骨髓的苦涩。
黑漆大门开启时,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门内扑出的阴凉气息让她打了个寒颤,那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味,竟比北地曝尸荒野的恶臭更令人心悸。
管家引着她穿过九曲回廊。漆柱红得刺眼,抄手游廊里悬着的空鸟笼在风中轻轻摇晃。
"母亲安好。"
沙哑的声音让她驻足。廊柱旁站着个鬓角斑白的男子,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铜钱。他穿着深褐色绸衫,身形佝偻,看上去比她父亲还要年长。
"这位是天枢少爷。"管家的声音平静无波,"按辈分,是您的长子。"
殷灵月的手指在袖中微微发抖。她看着这个足以做她父亲的人对自己躬身行礼,喉头发紧。
正堂里,几个穿着锦缎的孩子正在玩投壶。最大的男孩面色青白,眼袋垂着;最小的女孩发丝枯黄,被厚重的头面压得直不起腰。他们投箭的动作软绵绵的,像个提线木偶。
"给祖母(曾祖母)请安。"孩子们齐齐跪下,声音有气无力。
她看着这些唤她"祖母"甚至"曾祖母"的孩童,忽然想起离乡时见过的饿殍——那些尸体也是这样,裹着破烂的布料,露出支棱的骨骼。不同的是,饿殍的眼睛是空的,这些孩子的眼里却凝着化不开的粘稠阴影。
晚膳时,林长生坐在主位。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竟照不出半点老态。他夹了片水晶肴肉放在她碟中:"扬州善治肴肉,北地少见。"
她低头看着肉冻里嫣红的肌理,突然在油光中看见堂姐干裂的嘴唇——离家前夜,堂姐偷偷塞给她半块麸饼,嘴唇因缺水结着血痂。
"谢...老爷。"她机械地咀嚼,肴肉的咸鲜尝起来像掺了铁锈。
回廊转角,她听见两个婆子低语:
"...北边来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好歹是明媒正娶,总比前头那个..."
她靠在冰凉的廊柱上,看着庭院里那株半枯的罗汉松。北地的树早秃了枝桠,这里的树却能在腐朽中维持繁茂的假象。
深夜梳妆时,铜镜里映出她年轻的面容。眼角那颗朱砂痣鲜红欲滴,与日间所见那些"子女"松弛的皮肤形成骇人的对比。她轻轻抚摸自己突出的锁骨,想起投壶那个女孩腕间的赤金镯子——镯子很宽,套在细腕上像个刑具。
窗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
三更了。
扬州城在运河柔波里轻轻摇晃,而她像片误入水底的枯叶,在错位的年轮里缓缓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