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生的棺椁停在祠堂正厅,金丝楠木的材质在惨白灯笼映照下泛着幽光。香烛气息与梅雨季的湿浊纠缠不休,熏得人喉头发紧。
林地谦跪在灵前,麻布孝服空荡荡挂在他未满十四岁的身架上。火盆里纸钱明明灭灭,跃动的火光映亮他低垂的脖颈——那里已渗出细密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被身后那些目光灼伤的。
“节哀顺变,地谦侄孙。”一只肥厚的手掌按上他肩头,来自一位远房叔公,“林公享寿百廿,实乃人瑞。你需得撑起门庭,莫负期许。”话音温厚,五指却如铁箍般收紧,带着试探的分量。
另一位穿着绸缎褂子的长辈俯身拈香,烟雾缭绕间低声絮语:“族学明日复课,你那些《商经》功课,自有叔伯们帮衬。”香头三点,动作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余光却扫向廊下几位窃窃私语的账房先生。
林地谦机械地叩首还礼。他记得曾祖父书房里那幅《青天望月图》,如今这些族亲的脸,都成了画中那些影影绰绰的暗影。
偏厅茶室里,几位女眷执扇的手势都透着心照不宣。
“要说福气,谁能比得过林公?三任夫人哪个不是百里挑一?”
“只是这命格也忒硬了些,原配去得不明不白,钱夫人熬干了心血,殷氏更是……”
团扇掩住未尽之语,茶盏轻碰声里,有人将一碟桂花糕推到林地谦庶妹手边:“好孩子,你兄长日后少不得姐妹帮衬。”
廊柱后闪过管家的深衣一角。他正对漕帮来人比划手势,三根手指在账本封皮上轻叩——那是林家三条盐船的下锚处。
祠堂门槛外,两个小厮抬着冰桶踉跄走过。
“听说老太爷藏着一匣子东海珠…”
“嘘!地字辈那位表少爷昨儿递了帖子,带着武师来的…”
林地谦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香火呛得他眼底发红,恍惚看见曾祖父常握的那串沉香木念珠,正被某位叔祖不动声色地捻着。珠串第一百零八颗珠子是个空心机关,里面藏着林家七十二条暗渠的密图——这是曾祖父醉酒时说漏嘴的。
他攥紧袖中母亲临死前塞给他的桃木符。符纸边缘已磨毛,硌在掌心像根刺。
此时,执事高唱:“起灵——”
十六名抬棺人齐声呼喝。棺木离地三寸时,不知谁碰倒了魂幡,白麻布哗啦展开,露出背面一道朱砂画的古怪符咒。
满院宾客霎时静默。只有管家沉稳上前,将魂幡重新卷好,仿佛方才只是风吹乱了寻常物事。
但林地谦看得分明——管家卷幡时,小指在朱砂符咒上重重抹过一道。
棺木终于抬出大门。雨丝恰在此时落下,淅淅沥沥,像无数银针扎进青石板缝隙。
那位捻念珠的叔祖撑伞来到林地谦身边,伞面却倾向自己:“孩子,往后每旬的宗族议事,记得辰时正刻。”
雨帘后方,三辆马车正掉头驶向不同方向:一辆往盐运司,一辆往钱庄,最破旧那辆...竟是朝着殷家集而去。
林地谦在漫天纸钱里直起脊背。孝服下摆已被泥水浸透,沉甸甸贴着脚踝。
他听见曾祖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教他下棋时说的话:“看准了,林家这盘棋,从来吃的不是子......”
后半句被风雨撕碎,散作江南烟雨里一声叹息。
林长生的棺椁甫一入土,黄土尚未夯实,林府正堂内的气氛已悄然转变。素幡白帷还未撤去,但那哀戚的伪装下,权力的博弈已赤裸上演。
二叔公林永年端坐主位,指尖摩挲着太师椅扶手上冰冷的玉石,面上沉痛,眼底却精光暗藏。他环视堂下或坐或立的几位族老,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与沉重:
“长生兄骤然仙去,实乃我林家巨恸。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祖宗基业,盐务商路,上下千余口人的生计,皆需有人主持大局,方能安稳度过此劫。”
三叔公林永德立刻接口,语气急迫:“二哥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定下继任族长,以安内外之心。”他目光扫过众人,意有所指,“族长之位,关乎林家命脉,需得德才兼备,更要……能稳住当下的局面。” 他指的“局面”,自然是那被勉强掩盖的惊天秘密。
几位族老纷纷附和,眼神交汇间,心思各异。有人属意林永年,认为他辈分高,资历老,能压住场面;也有人暗中盘算,是否可推选相对弱势者,以便自己幕后掌权。至于那位年幼的“地”字辈长孙林地谦,几乎无人真正考虑——一个黄口小儿,如何能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执掌如此庞大的家业?更何况,那几位只听命于已故老祖宗的傀儡仆人,是否会认一个小儿为主?
就在众人心思浮动之际,一直沉默立于角落、如同阴影般的傀儡管家,却突然动了。他迈着那种特有的、精准而无声的步伐,走到厅堂中央,僵硬地转向林永年,递上了一封颜色深沉、以特殊火漆封缄的信函。
“此物,乃主人……生前交托。”管家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金属摩擦,“言明,待其身后,由二叔公当众启阅。”
堂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封信上。林永年心中一震,强自镇定地接过,指尖触及那冰凉的蜡封,竟微微颤抖。他小心地拆开,抽出信笺。纸上字迹,确为林长生亲笔,墨迹深浓,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志。
信的内容很短,核心只有一句:
“族长之位,传于地谦。永年、永德及诸位族老,尽心辅佐。府中诸仆,见信如见吾,需谨遵号令,护持家主。”
落款处,并非签名,亦非私章,而是一个扭曲的、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动的复杂印记——那是林长生灵魂与祭坛融合后,所能留下的最后烙印,蕴含着某种非人的力量。
信纸传阅,堂内一片死寂。
林永年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仿佛被人当众掴了一掌。他万万没想到,林长生死了都不放权,竟指定了一个娃娃!林永德更是差点捏碎座椅扶手,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愤懑。
其他族老也是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让林地谦继位?这简直是儿戏!林家如今内忧外患,让一个孩子坐在火山口上?
然而,没人敢公然质疑这封“遗命”。不仅因为那熟悉的笔迹和诡异的印记,更因为,在信被宣读之后,堂内侍立的所有傀儡仆人,那空洞的眼神,似乎齐刷刷地、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聚焦”到了在场诸人身上。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提醒着他们,林长生的“意志”,或许从未真正离开。
“既然……既然是长生兄遗命……”林永年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我等……自当遵从。”
形势比人强。他们可以暗中较劲,可以阳奉阴违,但在明面上,在林长生这最后的、借助傀儡势力强行贯彻的意志面前,他们不得不低头。
于是,在一种极其诡异和压抑的氛围中,继任族长的人选,被强行定了下来。
林地谦,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在一种懵懂与惊惧中,被推上了林家族长的位置。他穿着特意改小的族长服饰,坐在那张对他而言过于宽大的紫檀木椅上,脚下垫着厚厚的锦墩,却依旧显得渺小而不安。
他的“继任仪式”简单而匆忙,就在灵堂侧厅举行。没有盛大的庆典,只有几位面色各异的族老,以及如同雕塑般侍立左右的傀儡仆人。
林永年作为首席辅佐族老,面无表情地宣读着族规祖训。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响,却透着一股冰冷的虚情假意。他看向林地谦的眼神,复杂难明,有轻蔑,有嫉妒,更有一种被掣肘的恼怒。
林地谦怯生生地听着,他能感觉到那些族老爷爷们并不真心服他,他们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碍事的摆设。他更害怕那些沉默的傀儡仆人,它们没有表情,没有温度,却总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上茶水,或者在他快要坐不住时,用一种无形的力量让他保持“端正”的坐姿。
一次,林永德试图以“年幼需学习”为由,拿走原本该由族长过目的一份重要盐引文书。他的手刚碰到那本文书,原本静立一旁的傀儡管家,却突然伸出手,按在了文书上。动作不快,却带着千钧之力。
“此物,需家主亲阅。”管家空洞的眼睛“看”着林永德,声音平板,却不容置疑。
林永德脸色铁青,试图用力,却发现那看似干瘦的手指如同铁钳,纹丝不动。他悻悻然松手,狠狠瞪了林地谦一眼,拂袖而去。
林地谦吓得小脸发白,却见那傀儡管家已将文书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然后退回原位,恢复成沉默的影子。
这一刻,林地谦隐约明白,这些可怕的傀儡,似乎是……在保护他这个“族长”的身份?尽管它们冰冷无情,但却是他现在唯一能倚仗的、来自那位可怕曾祖父的“馈赠”。
族老们很快发现,他们无法绕过林地谦直接行使族长权力。所有关键决策、重要账目、对外文书,名义上都必须经过这位小族长的“首肯”。而傀儡仆人们,则严格地执行着这一程序,它们不参与决策,却确保流程“合规”。
林永年等人不得不收敛起立刻夺权的锋芒,转而采取“辅佐”的姿态。他们开始在林地谦面前,上演一出出忠臣良弼的戏码,言辞恳切,行为“恭谨”,背地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架空这个小族长,如何试探那些傀儡的底线,如何逐步蚕食真正的权力。
林地谦坐在高高的族长座位上,下面是心思各异的“辅佐”族老,身边是冰冷无声的傀儡护卫。他仿佛坐在一个巨大的、华丽的囚笼里,一个被强行推上权力巅峰、却无时无刻不感到恐惧与孤独的孩子。
林府的天空,依旧阴沉。老宅深处,祭坛的冰冷似乎蔓延到了每一个角落。新的权力格局,就在这种诡异、脆弱而暗流汹涌的平衡中,勉强建立起来。而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