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地谦确实靠着那本地宫手札,在风雨飘摇中稳住了林家。他虽年少,却心思缜密,将手札中那些零碎却关键的信息——关于人脉维系、商路关窍、乃至某些不为人知的把柄——运用得恰到好处。他不动声色地,将那些倚老卖老、阳奉阴违的族老,如林永年、林永德等人,或明升暗降,或寻了错处打发去守祠堂、管闲差,逐步将盐引、漕运、南洋贸易等核心事务换上了自己培养的、相对年轻的亲信。
“一朝天子一朝臣”,林家这艘大船,在他手中似乎又恢复了平稳的航向。他并未试图去触碰地宫深处那恐怖的根源,也未曾像林长生那般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他只是利用手札提供的信息,做一个精明的守护者,维系着林家世俗层面的运转。
然而,他终究没能活到林长生那等骇人的岁数。刚到知天命之年,林地谦便一病不起,药石无灵。是他资质有限,无法真正继承那非人的力量?还是他内心深处,对那与祭坛融为一体的曾祖父、对那吞噬血脉的恐怖本质心存畏惧,宁愿作为一个“人”正常地死去?这一切,都已无从知晓。
林地谦一死,林家刚刚稳定下来的局面,瞬间土崩瓦解,其衰败的速度与诡异程度,远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起初,族老们还试图维持表面的风光,靠着积攒的财富和人脉勉力支撑。但渐渐地,一种无形的枷锁套上了每个人的脖颈。
最明显的是人丁凋零。原本枝繁叶茂的林家,男丁一个接一个地出事。不是突发恶疾,就是意外身亡。那些名字中带着“寒”、“日”、“月”等字辈的男丁,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厄运缠绕。意外、急病、莫名的衰弱……死亡以各种“合理”的方式,精准地找上他们。起初,族老们只以为是巧合,或是家族气运衰微所致。他们拼命地延医问药,广做善事,祈求神明庇佑,却丝毫无法阻止这凋零的趋势。眼看着嫡系血脉日渐稀薄,香火传承岌岌可危,族老们做出了一个看似明智,实则将家族更紧密地捆绑在恐怖车轮上的决定:招赘。
族老们不得不立下规矩:林家女子一律不外嫁,招婿入门;即便名义上出嫁的,也要带着夫婿住在老宅。
他们挑选家世清白、能力出众、或易于控制的寒门学子或落魄书生入赘,以期延续林家的姓氏和产业。同时,他们严格控制族中女子外嫁,即便名义上“嫁”出去了,也往往以各种理由(如侍奉父母、管理嫁妆等),要求女子与其夫婿常住于林家老宅。
“林家女儿金贵,岂能轻易离了根基?”族老们如此对外宣称,维持着体面。即使,心知肚明这是饮鸩止渴。
他们天真地以为,这样既能保证血脉(哪怕是混合了外姓的)的延续,又能将力量(或者说,那黑暗仪式的“养料”)牢牢掌控在林家内部。然而,他们很快惊恐地发现,这不过是扩大了“祭品”的范围,这种“标记”和“汲取”的范围,似乎在缓慢地扩张。。
无论是招赘进来的女婿,还是那些名义上出嫁、实则被圈禁在老宅的女儿及其所生的子女(他们依旧姓林,或至少与林家关系极其密切),都未能逃脱那既定的宿命。他们同样开始出现诡异的衰弱、精神的错乱、乃至离奇的死亡。
林长生死前,只有嫡系是祭品,林地谦死前,毁了手札,他们只能按照自己摸索的来。他们本以为嫡系只要有血脉留存就好,可他们如今发现不是了……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族老们自己的变化。他们开始不自觉地重复着相同的举动:每天准时到祠堂上香,沿着固定的路线巡视宅院,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故去的老祖宗。三叔公林永德常常对着空椅子自言自语,仿佛在向谁禀报家务。
族老们被困在了自己编织的牢笼里。他们无法离开这赖以生存(同时也是吞噬他们)的老宅根基,只能眼睁睁看着家族在内耗与外界的疏离中,一步步走向更加孤立的深渊。老宅依旧宏伟,却更像是一座华丽的坟墓,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不敢进。
他们的家人最先察觉到异常。
"爹最近说话总是慢半拍,眼神直勾勾的。"林厚泽的妻子悄悄对女儿说,"昨儿我见他对着账本发呆,那账簿根本是倒着拿的。"
女眷们开始找各种理由搬出主院,宁愿挤在偏厢。孩子们被严禁靠近祠堂,一旦不小心走近,就会被大人急忙拉走,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你发现没有,"一个远房侄媳低声对妯娌说,"叔公他们走路的样子,越来越像那些跟过老祖的家仆了......"
但族老们自己浑然不觉。他们依旧每天聚在花厅议事,讨论着盐引、漕运、南洋贸易,却没人注意到他们的对话越来越空洞,决定越来越荒谬。有时一场议事下来,说来说去都是重复同样的话,仿佛一群提线木偶,在演一出无人观看的戏。
林厚泽的儿子试着劝父亲搬去别庄静养,却被他厉声呵斥:"糊涂!林家子孙岂能离开祖宅?"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祠堂方向,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那表情竟与当年林长生如出一辙。
失去了林地谦这个凭借手札勉强维持平衡的“守护者”,老宅深处那饥饿的“存在”(或许是林长生与祭坛融合后的意识集合体,或许是那古老契约本身),似乎再也无所顾忌。它不再需要伪装,开始更加赤裸、更加贪婪地汲取着一切居住在老宅内的“养料”,无论血缘远近,无论才具高低,直至将整个家族最后一点生机彻底榨干。
林地谦的死亡,不是终点,而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释放出了被压抑已久的、更加深邃和绝望的黑暗。林家的衰败,在此刻才真正展现出它那超乎凡人想象的、不可抗拒的恐怖全貌。
而那深藏于地底的祭坛,或许正享受着这源源不断、无论血缘远近的“养料”,在寂静中,延续着它那扭曲而永恒的存在。林家的凋零,并非故事的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地狱的开端。苏琬在未来将要面对的,便是这座积累了数百年怨念、并且仍在持续“进食”的恐怖巢穴。
起初,可能只是需要长期居住。后来,一些频繁往来林府的远亲、甚至是一些与林家生意往来密切、曾在老宅留宿过的外姓商人,也开始传出噩耗。虽然不如林家人那般集中和频繁,但那些“意外”和“怪病”,总带着一丝林家厄运的影子。
"林家的根不能断。"林寒松捻着佛珠,眼神空洞地望着祠堂方向,"住在这宅子里,才能守住祖业。"
可这祖业,如今却像张着巨口的深渊。不光是姓林的,但凡是常住在老宅里的人,都开始出现各种怪状——面色日渐灰败,眼神失去光彩,夜里总听到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更可怕的是,连偶尔来往的亲戚也开始遭殃。扬州城里渐渐传出风言风语:
"那宅子邪门,进去就沾上晦气。"
"林家的事,说不得,问不得......"
林家老宅沾不得”成了扬州城乃至更远地方心照不宣的禁忌。无人再敢与林家结亲,无人再敢与林家做大宗交易,连往日的官面朋友也对其避之唯恐不及。林家彻底成为了一座孤岛,一座被恐惧和谣言封锁的、华丽的坟墓。
林家昔日的富贵与权势,渐渐被一层浓重的、带着恐惧与忌讳的阴影所笼罩。“林家”二字,在知情者口中,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人们不敢再轻易与林家结亲,不敢再无所顾忌地与林家做生意,甚至连路过那气象森严的老宅门前,都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老宅就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树,表面看似枯萎,地下的根系却仍在疯狂蔓延,将每一个靠近的人都缠成它的养料。而深埋在地底的祭坛,正透过这些渐渐失去自我的族老们,无声地掌控着这个日益凋零的家族。
夜色中的林府,灯笼摇曳,映照着廊下一张张麻木的脸。巡夜人的脚步声整齐得可怕,仿佛不是人在走,而是宅子本身在呼吸。偶尔传来的咳嗽声,也会立即被无边的寂静吞没,就像这座宅子正在悄悄吞噬着最后一点生机。
岁月如刀,斩尽繁华。曾经显赫扬州的林家,终究走到了油尽灯枯的最后一刻。偌大的宅邸,如今空荡得能听见回声在雕梁画栋间寂寞地碰撞。仆役早已散尽,那些曾令人畏惧的傀儡仆人也随着地宫深处那“存在”的逐渐沉寂而化作了真正的朽木与尘埃。
最终,只剩下一个”人“。
他是一个少年,按着那首透着不祥意味的字辈诗轮下来,他应是“云”字辈。名字或许已不重要,姑且就叫他 林云青。
他是林家不知哪一房旁支的遗孤,父母皆在林家这口“大染缸”里早早耗尽了生命,如同许多悄无声息消失的林家人一样。他就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种子,在这座吃人的宅院里,依靠着一点微薄的本能和对这座空宅诡异“熟悉感”,竟顽强地活了下来,此时排到了“云”字辈。
他独自居住在老宅最偏僻的一处院落,这里曾是一位不受宠的姨太太的居所,如今荒草蔓生,窗棂破损。他没有亲戚,没有朋友,甚至没有清晰的记忆——关于林家的辉煌,关于族老的权谋,关于地宫的恐怖,关于那些枉死的冤魂……一切都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沾满灰尘的纱幔。
但他能“感觉”到这座宅子。
他能感觉到风吹过空庭时,那风里夹杂的、无数细碎的叹息;他能感觉到月光照在残破的池塘时,那水中倒映出的、不属于他的悲伤眼神;他甚至在梦中,会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那些刻在地宫墙壁上、扭曲蠕动的符号,仿佛那是他与生俱来的烙印。
他习惯了与“它们”共存。那些残留的意念,那些痛苦的回声,构成了他全部的世界。他偶尔会去祠堂,那里的牌位东倒西歪,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他会默默地擦拭一下那个最高处的、刻着“林公长生”的乌木牌位,动作机械,眼神空洞,仿佛只是一种无需思考的本能。
他没有试图离开。并非不能,而是一种更深层的、刻入骨髓的认知——他属于这里。这座老宅是他的囚笼,也是他唯一的归宿。
某一天,或许是深秋,残阳如血,将老宅的影子拉得老长。林云青坐在荒芜的庭院门槛上,看着最后一片枯叶从古老的槐树上飘落。
他忽然抬起头,望向地宫的方向(他甚至不知道那里是地宫,只是一种直觉),嘴唇微微翕动,用一种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语言,或者说,是一种凝聚了林家数百年罪孽与诅咒的“意念”,喃喃低语:
“青天高……黄地厚……月寒日暖……煎人寿……”
字辈诗在他口中,不再是诗句,更像是一段招魂的咒文,一段终结的判词。
随着他那微不可闻的声音落下,整座林家老宅,仿佛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悠长得仿佛穿越了数百年时光的……叹息。
然后,万籁俱寂。
林云青,这林家最后的“云”字辈,依旧坐在那里,像一个守墓人,守着这座埋葬了无数秘密与亡魂的华丽坟墓,直至他自己也化作这坟墓的一部分,完成林家血脉与这诅咒之地最后的、彻底的融合。
林家的故事,似乎到此为止了。但那些弥漫在老宅中的怨念,那深埋地底的祭坛,以及这个最后的、身上汇聚了所有“标记”的少年,是否真的意味着一切的终结?或许,这只是一个循环的暂时沉寂?或许,当另一个“有缘人”再次踏入这片土地时,那沉睡的恐怖,又将被重新唤醒?
至于林云青是谁?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