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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四)

深渊群星

写作,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苏琬而言,没有一个清晰的答案。它最初,只是一种无声的模仿,一种精密的、用于求生的表演。是她用来在看似正常的世界里,为自己那早已崩坏重构的内在,构筑起一道“合乎情理”外壳的工具。那些摊开的笔记本上,写下的看似是少女的日常絮语——关于灯塔山家中窗外的梧桐树,关于母亲画廊里新挂上的、色彩狂乱的抽象画,关于父亲诊所里消毒水与薄荷漱口水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气味——但更深层处,是她试图理解、归纳、甚至掌控脑海中那些永无止境的、来自虚空维度低语的私人尝试。每一个看似平凡的词语背后,都可能隐藏着她对某个非欧几里得几何图形的恐惧,或是对一段亵渎理智的古老旋律的无声记录。

那场发生在私立医院幽暗地下室里的、名为“虚空回响之契”的恐怖经历,随着李维斯医生那被官方归结为“过度劳累导致心源性猝死”的离世,似乎真的被画上了一个体面的句号。一位尽职尽责的医生,倒在了工作岗位上,无可指摘,甚至赢得了哀悼。而十二岁的苏琬,凭借那过早被催熟的、近乎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成功地进行了一场彻底的自我催眠。她将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那些浩瀚冰冷的知識灌輸、那些倒在地上面目扭曲的身影,统统打包、压缩,深深地埋葬在意识的最底层,并贴上了“高烧引发的严重噩梦”的标签。她“选择”了遗忘,如同合上一本过于恐怖而不愿再读第二遍的书。

然而,痕迹是无法被彻底抹除的。父母的态度,在她“康复”后,发生了极其微妙却坚定的转变。父亲,那位向来以严谨和一丝不苟著称的牙医,开始刻意减少待在纽伯里街诊所的时间,不再热衷于添置最新的德国设备,或是筹划开设分所。母亲,那位曾经野心勃勃、眼光锐利的画廊主,也悄然放缓了扩张的脚步,不再频繁地穿梭于纽约苏豪区的画廊之间,去寻找下一个可能声名鹊起的艺术明星。他们仿佛达成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将生活的重心与绝大部分精力,毫无保留地倾注到了女儿身上。这种关注,并非令人窒息的监控,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小心的陪伴与守护。

他们开始策划频繁的旅行,仿佛想要用不断变换的风景来冲刷掉某些无形的阴影。他们去看西海岸磅礴无垠的太平洋,咸涩而猛烈的海风似乎能暂时吹散盘踞在她眉宇间的阴郁;他们在纽约格林威治村那些拥挤、散发着故纸堆和旧木头气味的杂货铺里,花上整个下午翻找泛黄的书册、古怪的矿物标本和异域风情的摆件,那些尘封的、属于过去时代的气息;他们甚至在一个名叫金斯波特的新英格兰滨海小镇租下一栋木屋,住了整整一个夏天,只因为那里的夜晚,星空格外低垂、清澈,仿佛能吸纳所有无声的呐喊。

苏琬顺从地跟着,努力扮演着一个正逐渐从“重病”中恢复、性格有些过于安静但总体趋势良好的女孩。她以为自己的表演天衣无缝,足以瞒过世界上最爱她的两个人。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表情,斟酌着词汇,将那些偶尔因脑海中低语突然放大而引发的瞬间恍惚,解释为“还有点容易疲倦”。她甚至开始模仿着同龄女孩可能会有的、对风景和新鲜事物的浅层好奇,尽管在她看来,那些风景的背后,往往潜藏着常人无法感知的、关于空间结构脆弱点的低语。

直到那个命运般的下午,在父亲一位痴迷于收藏古籍的友人的书房里。高高的红木书架直抵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皮革、旧纸和淡淡的防虫剂气味。她无意中,或者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引力所牵引,碰落了书架最高处一本厚重、封面是毫无光泽的黑色皮革、没有任何标题或作者信息的古旧书籍——后来,她才知道,在一些隐秘的圈子里,它被称为《亡灵笔记》或其它更加诡谲的名字。书页摊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霉味和奇异冷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内页是密密麻麻的陌生文字和令人头晕目眩的插画。

就在她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时,一个温和、沉静,仿佛带着抚平涟漪力量的女声在她身后响起:“你对这本书感兴趣?”

那是温蒂。当时的苏琬,完全不知道这位穿着素雅灰色长裙、气质如同秋日湖泊般深邃宁静的女士,会是那个在阴影中探寻宇宙奥秘的“真理社”里举足轻重的大祭司。她只知道,这位女士看向她的目光,与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那目光里没有医生职业性的审视,没有父母小心翼翼的担忧,没有同学懵懂的好奇,也没有陌生人礼貌的疏离。那是一种……深切的、仿佛能穿透所有伪装、直达本质的理解。

她们就那本摊开的、布满奇异符号和晦涩段落的书,低声交谈起来。苏琬惊讶地发现,那些困扰她许久、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关于梦境碎片(比如那个反复出现的、关于无尽阶梯和倒悬城市的梦)、关于某些几何图形带来的莫名悸动、关于时间并非线性流淌的诡异直觉,在温蒂这里,非但没有被视为荒谬,反而找到了精准而富有启发性的回应。温蒂从不直接给出答案,而是用引导性的提问,或是引用某些古老诗歌中的隐喻,帮她梳理那些混乱的思绪。那一刻,苏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放,仿佛一个在黑暗中独行太久的人,终于看到了另一盏风灯的光芒。

那天回到住所,一种奇异的、久违的轻盈感包裹着她。她罕见地、带着一丝几乎无法抑制的、属于她这个年龄应有的雀跃,向父母提起了这位新认识的朋友,描述了她们关于“古老符号和梦境意义”的有趣谈话。母亲正插花的手微微一顿,粉色的康乃馨茎秆差点被折断。她随即放下花剪,快步走过来,紧紧抱住了苏琬,力道大得让她有些吃惊。苏琬清晰地感觉到,母亲的眼角有温热的液体迅速渗出,但还没等她看清,母亲已经自然地将脸埋在她肩头,用手背飞快而巧妙地拭去了痕迹。父亲当晚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里,难得多饮了几杯威士忌,他没有多问关于温蒂的事,只是看着苏琬,眼神里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般的、混杂着欣慰、酸楚和无限复杂的柔情。

那一刻,苏琬心中那层自认为坚固的冰壳,轰然碎裂。

他们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那完美的表演下,隐藏着何等惊涛骇浪。知道她那场“大病”背后,绝非简单的生理问题,而是涉及了他们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深邃而危险的阴影。他们没有像对待易碎品一样将她隔离,没有试图用科学的教条或宗教的慰藉来“矫正”她,更没有出于恐惧而将她推开。他们只是默默地、用更多的时间、更用心的陪伴、以及这场看似漫无目的的漫长旅行,在她周围构筑了一个更安全、更温暖、也更包容的堡垒。他们选择了用最笨拙也最深沉的爱与耐心,去等待,等待她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与内心怪物共存的道路,或者,找到能理解她的人。

视野瞬间模糊了。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蒸腾起剧烈的白雾,所有压抑了太久的委屈、不被理解的孤独、对自身异化的恐惧、以及那份深埋心底、害怕被抛弃的战栗,如同积蓄了太久终于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哭了,不再是模仿,不再是表演,而是真正像一个承受了远超负荷的孩子那样,哭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仿佛要将灵魂深处所有的黑暗和痛苦都呕出来。

父亲和母亲也哭了,他们冲过来,紧紧地将她拥在中间。父亲宽阔的胸膛剧烈起伏,母亲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她的头发上。所有那些未曾言说的担忧、午夜梦回时的恐惧、以及那份无论如何都不会磨灭的、无限的爱,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滚烫而真实的泪水,交织在一起。那晚,他们下榻的乡村旅舍的老板,一位面容慈祥、眼神通透的老人,被这动静惊动,关切地前来询问。在了解了大致情况(一个家庭终于解开了长久的心结,喜极而泣)后,老人热情地邀请他们参加当晚在小镇礼堂举办的、热闹而朴素的舞会——为了庆祝他儿子成功考入了著名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

在那场充满了欢声笑语、洋溢着简单快乐的舞会上,眼眶红肿、却又如释重负的一家人相视而笑,某种沉重的、无形的枷锁,在泪水和音乐中,悄然崩解、脱落。

写作,也从那时起,开始了它真正的、指向救赎的蜕变。

它开始是分享,是与温蒂之间那座越来越坚固的桥梁。与温蒂的定期通信,成了苏琬灰色生活中最明亮、最期待的闪光。她用细腻的笔触,在信纸上向温蒂分享小镇连绵的雨季,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如何与脑海中的低语形成奇特的二重奏;她详细描述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比如,那个反复出现的、关于在深海之下阅读用发光水母写就的巨大书籍的梦;她甚至尝试着,用尽可能清晰的 语言,勾勒出她对于那些古老符号、星象关联以及时间非线性感知的、不成体系的思考。温蒂的回信,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给予回应,有时是几句古老的谚语,有时是一首冷门的诗歌片段,有时是某个神话传说的另类解读,她像一位极富耐心和智慧的引路人,在苏琬探索内心和宇宙迷宫时,为她点亮一盏盏微弱却至关重要的灯。

这种分享,带给苏琬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那是一种被“看见”、被“理解”的巨大慰藉。每一次将信投入邮筒,她都感到一种轻盈,仿佛将一部分沉重的秘密交给了可以信任的保管者。而每一次收到温蒂那散发着淡淡薰衣草香气的回信,拆阅时的期待与阅读时心灵的碰撞,都成了她对抗内心孤寂与混乱的最有力武器。

后来,写作也成了与镇上那家老书店老板,埃迪森先生之间,温暖而平实的交流。埃迪森睿智而平和,像一棵扎根于现实土地的古树。他们聊哲学,从柏拉图的洞穴隐喻聊到东方禅宗的公案;聊生活,聊小镇上各色人等的趣闻;甚至能就一个苹果派的最佳配方或者即将到来的天气,进行一番饶有兴味的讨论。埃迪森的存在,让苏琬感受到一种属于平凡世界的、坚实而温暖的锚点,让她知道,除了那些深邃的危险的知识,生活中还有如此踏实而美好的一面。

直到那一天,一封比往常更厚实的信从温蒂那里寄来。里面除了温蒂惯常的信笺,还夹着一份折叠整齐的、名为《波士顿广告人》的地方小报的副刊。苏琬好奇地展开,在文学专栏的位置,看到了一篇短篇小说,署名是温蒂常用的一个化名。然而,只读了几行,她的心脏便猛地一跳——那些文字,那弥漫其间的氛围,那关于月光下海岸线、破碎的贝壳、以及那些在潮汐中低语、散发着微弱磷光的“海星”的意象,分明就是她不久前在信中向温蒂详细描述过的、那个极其私密的梦境!温蒂以她精湛的文笔和叙事技巧,将她这个碎片化的、充满个人象征的梦境,整理成了一个结构完整、带着朦胧诗意与淡淡忧伤的奇幻故事,并命名为《海星》。

那是她的首作。以一种她从未预料到的方式,悄然面世了。

紧接着,一种奇异的愉悦感,如同缓慢升腾的暖流,包裹了她。 温蒂在随信附上的短笺中写道:“……它引起了些许回响。随信附上几位读者的感触,我想你会愿意看看。”那是几封简短的手写信件复印件,来自陌生的读者。有人被故事中“海星的低语”所触动,联想到了自己某个遗忘的童年瞬间;有人称赞故事营造出的、介于现实与幻梦之间的氛围;甚至有人询问是否还有类似的作品。

看着这些陌生的笔迹,阅读着那些因她的梦境(尽管经过了温蒂的润色多了童话色彩)而产生的共鸣与思考,苏琬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的满足感。这不同于获得知识的冰冷明晰,这是一种……情感的连接,是她的内在世界,第一次以如此无害而美丽的方式,触碰到了外部世界,并得到了善意的回应。这感觉,让她几乎战栗。

几天后,她去老书店时,埃迪森先生从老花镜上方看着她,将一份同样的《广告人》推到她面前,指着《海星》那篇文章,慢悠悠地说:“孩子,我在这篇小故事里,嗅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真实’。它不是对现实的摹写,而是对某种更深层东西的触碰。你应该去密斯卡托尼克看看,那里或许有更多你在寻找的……‘钥匙’。” 他甚至主动为她写了一封给某位熟识教授的推荐信。

参观那座坐落于阿卡姆、建筑带着浓厚哥特式神秘气息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时,苏琬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仿佛命运齿轮咬合般的引力。那些古老的图书馆藏书,那些神情各异、似乎都藏着些秘密的学者,那种弥漫在空气中、对未知领域保持开放甚至痴迷的氛围,都让她觉得,这里或许是一个可以容纳她全部异常的地方。她同意了入学。

父母没有丝毫犹豫,跟着她搬到了阿卡姆这个对他们而言完全陌生的小镇。后来,为了父亲重新开设诊所和母亲维持画廊运营的实际需要,他们又搬回了波士顿市区,但坚持将小镇上那栋带着小花园的、温馨的维多利亚式房子留给了苏琬,让她在不住校时,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可以安心探索内在和进行创作的“巢穴”。

在大学里,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她最终选择了拜在塞勒姆教授门下。不仅仅因为他在古典文学和比较神话学领域的深厚造诣,更因为他们初次交谈时,就发现彼此都对诗歌有着超乎寻常的偏爱。塞勒姆教授是波德莱尔的忠实信徒,他书房的墙上挂着这位恶魔派诗人的肖像。他常常用他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吟诵《恶之花》中的片段,然后对苏琬说:“记住,我亲爱的孩子,即使在最黑暗、最被视为禁忌的角落,在那些盛开的‘恶之花’中,也往往隐藏着通向最深层‘真实’的幽径。关键在于凝视的勇气,以及……表达的技艺。”

这句话,如同钥匙,深深叩动了苏琬的心弦。她意识到,写作,对于如今的她而言,早已超越了最初的模仿、表演,甚至超越了与友人分享的喜悦。它是在系统地梳理脑海中那些永不停歇的、源自虚空的低语;是在与温蒂、与埃迪森、与塞勒姆教授、与那些看不见的、通过文字产生共鸣的读者,进行着灵魂的分享和心灵的交流;是她探索那些禁忌知识、并试图理解自身与万物归一者之间联系的唯一途径。而更重要的,它是一场漫长的、指向内心深处那个曾饱受惊吓、孤独无依的十二岁女孩的、温柔而坚定的自我表白与终极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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