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的喧嚣散去后。太后便独自坐在慈宁宫的软榻上,指尖摩挲着鎏金护甲,指腹下的冰凉却压不住心头的乱—— 她的脑海里反复闪回大殿上温栀梨的脸,那双亮的惊人的眼睛里裹着红血丝,仰着头直视她时,竟让她恍惚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孟绾。
“啪!”茶盏被重重搁在案几上,滚烫的茶水飞溅出几滴,惊得廊下宫女“噗通”跪了一地。
“太后娘娘……”小宫女瑟缩的抬起头,太后却没有心思娶斥责,目光却粘在窗外的银杏叶上——三日期孟绾投湖的消息传来时,她在宫里正给阿梨绣着小猫,怎么转头就同意让阿梨替孟若
瑶去和亲了?怎么会……明明孟绾才刚走,她该护着那孩子才对。
记忆裹着水汽漫上来。
十年前,镇南王府的小郡主温栀梨第一次被抱尽宫时,温栀梨满五岁。那孩子穿着浅蓝色绣雪花的小袄,乌筏用红绳胡乱绑着,见着她就咧嘴笑,扑进她怀里奶声奶气地喊,“皇祖母”,小手里还攥着半块桂花糕,蹭得他衣襟上都是糖渣。
彼时,温承业刚因“改为温姓”而闹得人尽皆知——为了娶平落王府的孟绾——也就是他的表妹,他却甘愿放下宗亲姓氏。惹得先帝震怒,镇南王府与皇族得关系降到了冰点。却定下了规矩,温氏子女无论男女,皆封郡王╱郡主,才算是消停了
孟绾身子弱,身下温栀梨后,身子更是亏空,再未有孕。太后看着心疼,时常把温栀梨接进宫来教养那孩子越长越“野”,三岁就敢爬宫里的老槐树 ,五岁扯着她的袖子要糖吃,七岁在御花园里追蝴蝶,跑丢了绣鞋,惹得宫人们追着哄,她倒坐在假山上笑,声音清脆的如银铃。
“再闹哀家就把你扔回王府,让你母妃管你!”太后曾姐着她通红的小脸佯装愤怒,温栀梨却不怕,拽着她的衣襟往怀里钻,小鼻子蹭着她的袖口;“皇祖母骗人!母妃说皇祖母最疼我,要留我在这里睡!”说着还特意露出两颗刚掉的小乳牙,憨态可掬的模样让她们心都软了。
可不知从何时起,温栀梨渐渐疏远了她,开始变的软弱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她总皱着眉说;“女子该端庄,别跟她母妃一样软弱温吞”,还或许是因为她总在温承业面前提“皇室恩典”,敲打他别忘了分寸——直到去年春天,温承业觉得温栀梨软弱,要将她送出京城。太后拦着,心中暗忖;这孩子性子现在如此软弱,往后如何能在京城立足?
变化是从三日前开始的。孟绾投湖的事情传到宫里时,太后正与孟若瑶说着和亲之事,孟若瑶哭着拽住她的袖子;“皇祖母,母后说镇南王府的郡主最合适,北狄人茹毛饮血,孙女不要去,阿梨妹妹最合适,就让她替我去吧,她母妃刚走,说不定想换个地方散散心呢!”
站在一旁的沈侧妃立即附和;“太后,福凌郡主性子温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替公主和亲正好合适,还能全了皇室的体面。”
她当时怎么就点了头?许是孟若瑶的眼泪太真,没有想起孟绾刚去,温栀梨正难过得厉害——直到温栀梨被关进柴房,不给吃喝的消息传来时,她却还皱着眉想“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非要如此置气?”,却从未深究背后的弯弯绕绕。
直到昨 日大殿上,温栀梨红着眼喊;“弑父的恶女,嫁去北狄,北底敢要吗?”她掏出石子扔向孟若瑶时,甚至拉弓对着孟若瑶时——那箭射偏得离谱,却如同扎在她的心上一般,使她猛然想起;三日前,孟绾的棺椁从王府抬出时,温栀梨跪在雪地里,连哭都没有哭出声。
“哀家真是昏了头了!”太后蓦地站起身,鎏金护甲磕在案几上,撞出一声脆响。她又想起昨日禾青说;“福凌郡主昨日回府后,将您赏赐的绸缎玉器全扔回来了,还说……”“想让她学规矩,先给已故的镇南王府磕三个响头。”
“这孩子!”太后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笑着笑着,眼眶却热了。她竟然回以为温栀梨会如从前一样,闹一闹就会妥协——可是她忘了,那个会拽着她衣襟撒娇的小丫头,早就因孟绾的死,在心里筑起了高墙。
“来人!”太后一甩衣袖,“备轿,哀家要去平落王府!不,先传福凌郡主进宫,哀家倒要问问她,是谁教她这般没规矩。”
次日,慈宁宫偏殿
温栀梨趴在软榻上,臀部的疼一阵紧过一阵。昨夜太后命人打了她二十板子时,她咬着牙没哼一声——不是不怕疼,怕一开口就哭,怕哭了就会想起母妃,想起前世悲惨的一生。
“郡主,喝口药吧,能止疼。”碧秋捧着青瓷碗凑过来,温栀梨偏过头,声音哑得厉害;“拿走,本郡主不喝。”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孟若瑶穿着一身浅粉宫装,端着茶盏缓缓走了进来,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阿梨妹妹,皇祖母让我看看来瞧瞧你——哎哟,这伤看着就疼,早知道你就乖乖去和亲,哪里会受这份罪?”
温栀梨闭着眼冷笑;“孟若瑶,我母妃刚走三天,你就迫不及待的把我推去北狄和亲,就不怕我母妃夜里找你吗?”
“你!”孟若瑶脸色骤变,随后冲着屋外喊;“皇祖母,阿梨妹妹醒了,还闹腾,还咒若瑶!”
太后大步走进来,随后坐在温栀梨的床边上,她的目光扫过温栀梨泛红的裙摆,眉头皱的更紧了;“哀家不过离开了半日,你就这般闹腾?若瑶好心来看你,你竟拿亡人说事?”
温栀梨终于睁开眼,目光直直盯着太后;“她想让我替她去和亲,我拿我母妃说事怎么了?难不成皇祖母觉得,阿梨就该忘了母妃投湖的事情,乖乖听你们的话?”
“放肆!”太后一掌重重地拍在床板上,“来人!再给哀家打,让她好好长长记性,什么叫尊卑!”
板子再次落下时,温栀梨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在舌尖散开,他突然想起三日前母妃拉着她的手说“阿梨,别学母妃的软弱”——是啊,前世她就是太乖,才会被孟若瑶算计,替她去了北狄,最后在寒夜里饥饿和饿死。
“够了!”太后突然喝止,行刑的宫人换忙停手。她走到温栀梨的面前,伸手想要触碰她臀上的伤,却被温栀梨猛地拍开;“别碰我!我母妃走了,没人可以护着我了,你也不用假好心!明日孙女就搬回平落王府,再也不进你这慈宁宫!”
太后得指尖一颤,抬手狠狠戳了戳她的伤口;“给哀家滚!真是个冥顽不灵的东西!”
当晚,太后独自坐在寝殿里,盯着温栀留在偏殿里的弓箭发呆——那根箭尾上缠着一根鹅黄色丝线,与她母妃生前系在发间得穗子一模一样。他猛地想起三日前,温栀梨跪在孟绾棺椁旁,也是这样攥着一根黄丝线,一动不动跪了一天。
“姑姑。”次日清晨,孟宁昭带着江莹洛跪在慈宁宫外,声音里是隐忍的怒气;“我妹妹孟绾投湖才过去三天,您就这么对待阿梨?你若真不喜欢她,大不可不必接近宫赖受气!”
太后正捧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水洒了满手;“哀家哪里做得不够好?她母妃走了,哀家留着她在宫里,难道不是护着她?”
“护着她就是打她?”孟宁昭冷声道,“阿梨自六岁那年性子就变得温吞, 妹妹走后,她父王也顾虑不到她,她就只剩下自己了——您用宫里的规矩压她,就没想过她的心会有多疼?”
太后腾得站起身,茶盏“哐当”砸在地上,瓷片溅了一地;“滚!都给哀家滚!除了阿梨,谁都别来烦哀家!”
孟宁昭瞪了她一眼,拉着江莹洛大步离去。殿内顿时便只剩下太后一人,她缓缓蹲下身,拾起一块瓷片——碎片里映出她苍白的脸,恍惚间居然与三日前孟绾入棺时的模样重叠。
“着孩子……”太后轻声呢喃,指尖划过瓷片的棱角,泛起一阵刺痛,“比她娘更有意思,更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