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灭星光
姐姐的葬礼上,我主动拥抱了继母带来的妹妹。 全场宾客都夸我大度,父亲也欣慰地拍着我的肩。 没人知道,我藏在背后的手里攥着妹妹的诊断报告。 三个月前她故意给我注射过量胰岛素时,曾笑着说: “你这种拖油瓶也配和我争家产?” 现在我把渐冻症的确诊书折成纸玫瑰,轻轻别在她胸前: “真可惜,你连拖油瓶都当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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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的气味是香的,那种昂贵线香精心燃烧后,依旧掩不住一丝冷寂和铁腥。黑白照片里,姐姐笑得太年轻,年轻得刺眼。我站着,听凭那些穿着深色衣服的影子们来了又走,留下几句千篇一律的节哀,像钝刀子刮过皮肤。
父亲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过来,眼圈是红的,脚步有些沉。他停在我面前,干燥温热的手重重压在我肩上,往下按了按,是无声的安慰,也是支撑。他说:“以后…就剩我们了。”声音哑得厉害。
我垂着眼,没应声。视线里,另一道纤细的身影正怯怯站在不远处,白裙子,黑发柔顺地披着,眼眶鼻尖都哭得泛红,像一支风雨里瑟瑟摇动的白花。
是林薇,我继母带过来的女儿,我的“好妹妹”。
有人低声赞叹:“瞧薇薇那孩子,哭得多伤心,姐妹感情真好。”
父亲的目光也移过去,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惜。
我动了。朝着那朵白花走过去。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没发出什么声音,却好像把满场的窃窃私语都踩在了脚下。所有目光黏在我背上,灼热的,探究的。
我停在林薇面前。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嘴唇微颤,像受惊又悲伤到极致的小兽,轻轻唤我:“姐姐…”声音哽咽,完美无缺。
我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将她轻轻拥进怀里。她的身体有极细微的一僵,随即更软地靠过来,依赖十足,细微的抽噎声就响在我耳边,湿热的气息拂过颈侧。
“好孩子…”身后有长辈低声感慨。
“真是懂事,不计前嫌啊…”
“毕竟是一家人了…”
父亲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里面的欣慰几乎要溢出来,沉甸甸地压着我刚才被他拍过的肩膀。
没人看见。我的右手绕到她背后,轻轻拍抚着她的脊背,动作温柔得像最体贴的长姐。而我的左手,一直垂在身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紧紧攥着一叠纸。那纸张的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片尖锐的痛楚,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腥甜的恨意。
拥抱恰到好处,我松开她,指尖最后掠过她后背的衣料,冰凉一片。她仰着脸,泪珠还挂在睫毛上,看得人心生怜爱。
没人知道,我松开她时,藏在背后的左手将那叠攥得发烫的纸,飞快地、精准地折进西装外套宽大的袖口里。动作流畅隐蔽,像是演练过无数次。
宾客们低声交谈,目光柔和。父亲转过头去应付另一位前来致哀的世交。
一片温情的喧嚣里,三个月前的那个午后,毒液一样精准地注入我的记忆。阳光很好,家里的起居室安静得可怕。她举着那支细小的注射器,对着光,嘴角弯起的弧度甜美又残忍,针尖推出一点透明的液滴。
“惊喜哦,姐姐。”她笑着,声音又轻又软,像裹着糖霜的刀,“帮你一把,早点去陪你那个短命的妈,不好吗?”
冰凉的针尖刺进皮肤,推挤的液体带着一种诡异的灼热感窜入血管。我动弹不得,全身的力气都在对抗那迅速袭来的、致命的虚软和冷汗。视野模糊里,只看见她俯下身,红唇几乎贴着我的耳朵,呵气如兰:
“你这种拖油瓶,也配和我争家产?”
那声音里的恶意,粘稠得能淹死人。
……
灵堂的香火气重新钻入鼻腔。我看着眼前的林薇,她正用手帕轻轻按着眼角,姿态柔弱堪怜。
我微微弯起嘴角,是一个悲伤但勉力坚强的弧度。左手从袖口里取出那叠已经被体温焐热、折叠成形的纸。极快的动作,灵巧的手指几下翻折,一张冰冷的诊断报告就成了一朵棱角尖锐的纸玫瑰。纸张的质地硬挺,边缘甚至有些割手。
我上前半步,再次靠近她。她似乎有些不解,泪眼婆娑地看我。
“妹妹,”我的声音放得很轻,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融在吊唁的背景音里,像一声叹息,“掉了东西。”
我的手指拂过她胸前白裙的蕾丝,冰凉的指尖若有似无触到她的皮肤,她轻轻一颤。那朵苍白的、带着不容错认医院印记和墨迹的纸玫瑰,被我轻轻别在了她的衣襟上,紧挨着她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位置。
她下意识低头。
那一瞬间,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身上的丧服还要白。那双刚刚还盛满泪水的眼睛骤然缩紧,惊恐像毒蛇信子猛地窜出,直直刺向我。她认出来了。那格式,那印章,那判决书一样的字句——渐冻症,确诊。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空气瞬间被抽干。
我凝视着她骤然灰败的面孔,声音依旧温柔得滴出水来,带着一种残忍到极致的怜悯,一字一字,轻轻送进她耳膜:
“真可惜。”
顿了顿,看着她的绝望从眼底漫上来,我才补上最后一句,轻得像一声呢喃,却足以将她彻底碾碎。
“你连拖油瓶都当不成了。”
别着那朵纸玫瑰,我后退一步,重新融入一片悲悯的气氛里。留她一个人站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美丽雕像,在姐姐的灵堂前,提前预习她自己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