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裹着消毒棉的凉意钻进鼻腔时,我正盯着 B 超单上的“孕 7 周”三个字发怔。打印机在身后嗡嗡作响,护士把单子递过来时,我指尖都在抖 —— 那团模糊的阴影在屏幕上轻轻跳动,像颗小豌豆,却重得压得我胸口发闷。
“胎儿发育正常,胎心胎芽都有了。” 医生的声音像隔了层毛玻璃,我机械地点头,余光瞥见候诊区的长椅上,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正低头回消息。他西装袖口露出半寸蓝宝石袖扣,是我上周在马嘉祺办公室见过的那套定制款。
是我丈夫吗?不,我根本没有丈夫。那个让验孕棒变成两条红杠的夜晚,清晰得像昨天:客户酒局上,王总的脸在我眼前晃成重影,威士忌的灼烧感顺着喉咙烧进胃里。我扶着洗手台干呕时,有人从背后环住我腰,雪松味的香水裹着体温涌过来。“闵助理,我送你。”
马嘉祺。
他的声音低得像琴弦,指腹擦过我嘴角的酒渍时,我鬼使神差地抬头。他眼尾泛红,喉结动了动,说:“我房间有醒酒汤。”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衬衫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锁骨处一枚淡粉色疤痕;记得他吻我时,舌尖卷走我唇上的酒气;记得晨光里,他背对着我抽了半支烟,烟灰落在地毯上,像朵枯萎的花。
“闵小姐?” 护士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我慌忙把 B 超单塞进帆布袋最底层,拉链拉得太急,金属齿刮破了指尖。血珠渗出来时,手机在包里震动 —— 工作群弹出马嘉祺的消息:「下周项目组全员驻场宏远,包括闵徊依。」
闵徊依。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上个月部门聚餐,马嘉祺举着红酒杯介绍:“这是新调来的总裁助理,闵徊依。” 他目光扫过我时,我正低头剥虾,虾壳在碟子里堆成小山。
原来他连我的名字都记错了。
“发什么呆呢?” 同事方晴戳我胳膊,“马总让你去他办公室。”
我跟着方晴穿过开放式办公区,经过茶水间时,听见两个实习生小声议论:“听说马总最近在追闵姐?上次酒会还送了定制项链。”
“得了吧,闵姐那种老好人,马总才看不上。”
“可闵姐今天没涂口红,脸色白得像张纸……”
电梯门开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马嘉祺坐在真皮转椅上,指尖转着钢笔,见我进来,笔尖重重敲在文件上:“下周五的酒局,你跟我去。”
“马总,那天我……”
“有事?” 他抬眼,瞳孔里映着我苍白的脸。
我想说“我怀孕了”,但话到嘴边,变成了:“没有。”
他没再说话,指节抵着下巴看我。我低头盯着他西装裤脚的金线,闻见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雪松香 —— 和那晚酒店房间里的气味一模一样。
“闵徊依。” 他突然叫我的名字。
我猛地抬头。
“明天周末,去医院做个检查。” 他说,“别让我看见你晕倒在茶水间。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我混乱的思绪。那个让验孕棒变成两条红杠的夜晚,清晰得像昨天,又模糊得像一场噩梦。客户酒局上,王总的脸在我眼前晃成重影,油腻的笑脸和刺鼻的酒气混杂在一起,威士忌的灼烧感顺着喉咙一路烧进胃里,点燃了五脏六腑。我扶着洗手台干呕,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涣散,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马嘉祺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身上带着清冽的古龙水味,与洗手间里的浑浊格格不入。他递给我一杯温水,手心温热,轻轻拍着我的背。
“徊依,你没事吧?王总他们太过分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大提琴的拨弦,在那个混乱的夜晚,是唯一的锚点。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映着洗手间顶灯的光,像盛满了碎星。那一刻,我以为那是救赎。后来的事情,断断续续,像被剪辑过的电影片段。他送我回酒店,我头痛欲裂,他帮我脱掉外套,倒了温水。我记不清是谁先靠近的,也记不清那些混乱的呓语和触碰。我只记得,第二天醒来时,身边是空的,只有枕头上残留的一丝他的气息,证明那不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幻觉。
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意外,一个在酒精催化下,我们共同越过的界线。我以为我们会像以前一样,心照不宣地回到各自的位置,他是运筹帷幄的马总,我是他得力干将的闵徊依。直到这条红杠,像一道血色的判决书,宣告我的人生,从此偏离了预设的轨道。
我走出医院,外面的阳光刺眼得让人流泪。我下意识地摸向小腹,那里平坦如初,却仿佛孕育着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我该怎么办?告诉他?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我狠狠掐灭。马嘉祺是什么人?他是天之骄子,是商界新贵,是无数名媛趋之若鹜的贵公子。他的人生规划里,有完美的妻子,有优秀的继承人,但绝不会有一个在酒局后意外怀孕的下属。告诉他,结果是什么?一笔丰厚的封口费,然后被“请”出公司,从此消失在他的世界里?或者更糟,被当成一个麻烦,用最冷酷的方式处理掉?
我不能赌,也赌不起。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个精密的演员,在生活的舞台上继续扮演着那个雷厉风行、心无旁骛的闵徊依。我照常上班,开会,加班,甚至比以前更拼命。我用工作麻痹自己,用疲惫掩盖身体的反应。孕吐来得悄无声息,却又势不可挡。我会在重要的会议上突然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呕吐到眼泪直流,然后用冷水洗把脸,补上精致的妆容,若无其事地回到会议室,继续讨论上千万的合同。同事们只当我是压力太大,没人知道,我是在用这种方式,对抗身体里那个悄然生长的生命。
我开始偷偷地查阅资料,学习孕期知识。我会在深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把手放在小腹上,试图感受那个小豌豆的存在。它还太小,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的骨血。从最初的恐惧、抗拒,到后来的麻木,再到一种奇异的、连我自己都无法言说的接纳。我开始叫它“豌豆”,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昵称,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秘密。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肚子开始显怀。宽松的衬衫和A字裙成了我的标配。我刻意避开马嘉祺,在茶水间、在电梯口,只要远远看到他的身影,我就会立刻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我们之间的交集越来越少,偶尔在会议上碰面,他也只是公事公办地与我交谈,眼神里再无那晚的温柔。他好像真的忘了,或者,他根本就没想记住。
直到那天,我无意中听到行政部的两个小姑娘在闲聊。
“听说了吗?马总要订婚了!”
“真的假的?跟谁啊?”
“就那个林薇,林氏集团的千金,长得跟个仙女似的,两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订婚宴定在下个月,在香格里拉,听说整个顶层都包下来了,场面肯定特别大!”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了下去。订婚。他要订婚了。那个在我身体里悄悄生长了四个月的豌豆,它的父亲,要娶别人了。
我回到座位上,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订婚”两个字。我该怎么办?装作不知道,然后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直到孩子出生?不,我做不到。我必须去,我必须亲眼看看,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看看他幸福的样子。这或许是一种自虐,但我需要一场彻底的告别,为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为那个不该存在的孩子,也为了我自己。
订婚宴那天,我精心挑选了一条黑色的A字长裙,它足够优雅,也足够低调,能完美地隐藏我微微隆起的小腹。我化了一个精致的妆,掩盖住眼底的疲惫和苍白。我像一个最普通的宾客,走进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香槟和鲜花的甜香。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祝福的笑容。我站在宴会厅最不起眼的角落,手捏着香槟杯的底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然后,我看到了他。
马嘉祺穿着黑色的定制礼服,剪裁得体,衬得他身姿挺拔。领口别着一朵娇艳的白玫瑰,与他英俊的眉眼相得益彰。他正低头听未婚妻说话,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幸福。她叫林薇,穿着一袭香槟色的长裙,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她笑起来很甜,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她挽着他手臂的样子,像一幅挂在美术馆里的名画,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
没人知道我怀孕四个月了。这条裙子,是我最后的铠甲。可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提醒我自己——里面有个孩子,是他的。这个念头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脏上来回切割,不致命,却疼得让人窒息。
他忽然抬头,目光穿过人群,毫无预兆地落在我身上。那一秒,他眼神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平静地移开,仿佛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同事,一个他早已遗忘的旧符号。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愧疚,甚至没有一丝波澜,纯粹的陌生。
“闵小姐,待会儿司仪讲话时你别站太前。”婚礼策划走过来,低声提醒我,“新娘那边,希望镜头能多给些特写,免得抢了风头。”
我没说话,像医院那天的消毒棉,带着刺骨的凉意。可这次,不会再有医生对我说明天周末,去医院做个检查”了,也不会再有马嘉祺在清晨递来那杯醒酒汤。
手机在包里震动,是公司群发的祝福。我点开,回复:“新婚快乐,随礼打到财务账户了。”点完发送,手机立刻弹出“已读”回执。
三分钟后,财务部同事私聊我:“马总刚问是谁打的款,我说是你,他没说话,就把转账记录删了。”
我盯着屏幕,指尖发凉。原来他连这份最后的客气都不想收,要划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马嘉祺,你真狠。
订婚宴的仪式冗长而乏味。我看着他们交换戒指,看着他们深情拥吻,看着台下的宾客们热烈鼓掌。我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冷眼旁观着一场与我无关的盛大演出。当司仪宣布“礼成”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我转身,悄悄地离开了宴会厅,没有惊动任何人。
回到我那间空荡荡的公寓,我卸下妆容,脱掉高跟鞋,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瘫倒在沙发上。我摸着自己的小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跳动。它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它只知道,妈妈的心跳,此刻快得像要冲出胸膛。
“豌豆,”我轻声说,“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狂生长。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在一个充满谎言和阴影的环境里出生。我要给它一个全新的、干净的世界。
第二天,我走进老板的办公室,递上了我的辞职信。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了然。他没拦我,只是叹了口气,说:“回昆明开茶馆?挺好的。徊依,你这几年拼得太狠,是该为自己活一回。”
“谢谢李总。”我鞠了一躬,声音有些哽咽。
收拾工位时,我的好朋友方晴红着眼睛塞给我一个信封:“徊依,这是大家凑的份子,别推辞,以后常联系。”
我没打开,但我知道里面不会有马嘉祺的名字。我们之间,已经连同事的体面都耗尽了。我用了三天时间,处理完所有的事情。退掉公寓,卖掉家具,只带走一些简单的衣物和行李。我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看着窗外这座我奋斗了五年的城市,心中百感交集。这里有我的青春,我的梦想,我深爱的人,也有我最深的伤痛。现在,我要和这一切告别了。
新店选在昆明翠湖边,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我租下了一个带小院的铺子,阳光穿过玻璃顶洒在原木柜台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我摸着存折上七位数的余额,这是我用无数个加班的夜晚,用透支的健康换来的。我想起第一次加班到凌晨,马嘉祺站在我身后,递给我一杯热咖啡,说:“闵徊依,你值得更好的。”
可那时我以为,更好的就是他。现在我知道,更好的是清晨自己煮的一碗粥,是未来某个孩子叫我妈妈,是我终于能呼吸的自由。
飞机票订在下周,落地昆明那天,也是产检满五个月的日子。我期待着那一天,期待着我和豌豆的新生活。
他结婚那天,昆明下着冷雨。
我站在茶馆二楼的窗前,看着窗外雨滴顺着屋檐滑落,连成一片朦胧的水帘。店里放着轻缓的古筝曲,一炉沉香燃到半截,青烟袅袅,带着安神的气息。我的茶馆已经开业一个月了,生意不算太好,但也不差。每天有各种各样的客人进来,喝一杯茶,聊一会儿天,然后离开。我喜欢这种平淡而真实的生活。
手机静音放在抽屉里,我知道,今天,在遥远的上海,他正在举行盛大的婚礼。她穿着洁白的婚纱,他为她戴上戒指,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在祝福他们百年好合。那个画面,我想象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像针扎一样疼。但今天,我的心却异常平静。
我泡了一杯淡茉莉,手有点抖。茶香氤氲,带着一丝清苦。我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孩子踢了我一下,不轻不重,像是在说:妈妈,我们不哭。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终于决堤。我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雾气蒙住了我的视线,也蒙住了窗外那个湿漉漉的世界。没有恨,也没有后悔。只是突然很想听听他的声音,哪怕一句“保重”。
可我不该想的。他已经有了新生活,而我怀里这个小生命,不该活在别人的阴影里。
我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雨还在下,但我的心,却像被这场雨洗涤过一样,变得清澈而明亮。我摸着自己的肚子,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的力量。
昆明的气候比上海温和许多,即使是盛夏,也不会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但我的身体却像被什么东西悄悄填满了,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沉重。
孕晚期的身体,像是被重新塑造了一遍。
我的肚子已经大得不像话,圆滚滚的,像一颗饱满的西瓜,沉甸甸地坠在身前。走路的时候,它微微晃动,像是有自己的节奏,有时候会轻轻顶到胃,让我忍不住皱眉。夜里睡觉成了最大的挑战——平躺时,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呼吸变得艰难;侧躺时,肚子压在手臂上,没多久就酸麻得失去知觉。
我搬进了茶馆楼上的小公寓,房东是个和善的老人,特意给我换了一张宽大的床,还送来几个软靠枕。我靠着它们,勉强能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但没过多久,豌豆就开始抗议——他(或者她)在肚子里翻滚、蹬腿,像是在提醒我:“妈妈,我睡得不舒服。”
我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指尖触到一块硬硬的凸起,那是他的小脚,或者小拳头。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触碰,立刻回应似的,轻轻踹了一下,力道不大,却让我忍不住笑出声。
“小调皮。”我低声说,手指轻轻按住他踢过的地方,像是在和他对话。
有时候,他会一连串地动,像是在跳舞,有时候又安静得让我担心。我学会了分辨他的“语言”——急促的胎动,是他兴奋的表现;缓慢而有节奏的,是他悠闲地翻身;偶尔,他会突然狠狠地顶一下,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抗议我吃了什么他不喜欢的东西
清晨,我刚醒来,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豌豆就已经开始活动了。他喜欢在我躺着不动的时候“玩耍”,有时候是小脚丫轻轻顶着我的肋骨,有时候是小手按在我的肚皮上,像是在敲鼓。我伸手摸过去,能感觉到他微微的凸起,像是一颗小豆子,在皮肤下缓缓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