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二十六分,城市还裹着一层铁青色的雾。雾霭贴在玻璃窗上,凝成细碎的水珠,顺着窗缝钻进来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卷得窗帘边角轻轻打颤。
汀礼的梦里原本是一片无声的海,墨蓝色的浪头缀着细碎的银辉,正从天际线处缓缓涌来,刚要拍到脚边时,一串尖锐的手机铃声突然劈开海面,将梦境撕成两半。
“喂?谁啊——”
她连眼睛都没睁,声音裹着未散的睡意,像被雨水泡软的棉线,轻轻一扯就能断。指尖在枕边摸了半天才碰到手机,屏幕亮起来的瞬间,刺得她下意识眯起眼。
听筒里却炸开一道欠揍的笑声,比清晨的闹铃更锋利,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透着股没心没肺的顽劣:“几点了还喂?是不是脑子不清醒,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汀礼把手机举到眼前,视线花了几秒才聚焦——屏幕上方的时间赫然是5:30,联系人备注亮着“汀寒”两个字。
火气“噌”地窜上天灵盖,顺着脊椎往四肢蔓延,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咬着牙:“汀寒,你脑子有病就去医院挂个号,现在是五点半!你说谁不清醒?”
对面的人笑得更加肆无忌惮,连呼吸都带着笑意的震颤:“反正我醒了,谁也别想睡。”
话音刚落,电话就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忙音“嘟——嘟——”地响着,像有人扇了她一耳光,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跑得没影。
五分钟,整整三百秒。汀礼瞪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纹路,数羊从一只数到第一百七十三只,羊的模样从模糊到清晰,连羊毛的卷曲弧度都快数清楚时,手机铃声又像追着猎物的狼,猛地杀了回来。
她接起电话就劈头盖脸地骂:“汀寒!你自己睡不着觉,就非要把别人也拖起来陪你熬吗?你幼不幼稚!”
“哩哩,是妈妈。”
温柔的女声从听筒里飘出来,像一条晒过太阳的羊毛毯子,兜头罩在她满是火气的心上。汀礼的怒火瞬间被按进冷水里,“呲啦”一声熄了烟,连带着声音都软了下来。
“……妈?”
她条件反射地坐直身体,盖在身上的薄被滑到腰际,露出睡衣上印着的月亮图案——那是去年生日时,妈妈特意给她买的。
“是不是哥哥又吵你了?等他回来,妈妈好好骂他一顿。”汀母的声音里总是带着笑意,尾音却藏着掩不住的疲惫,像蒙了一层薄纱,“你爸公司最近资金又周转不开,家里的房子暂时要拿去抵押……我让你先住到哥哥学校附近那套小楼里,妈妈对不起你,又让你受委屈了。”
这样的话,汀礼从小到大听了不下一百次。从她记事起,父母就总在为公司的事奔波,房子抵押了一次又一次,她跟着换了三个住处,耳朵早被“对不起”磨出了茧。
她指尖抠着床单上的褶皱,声音轻得像在跟自己说话:“没事的妈,我还有汀寒呢。”
“那套房子是两层的,环境虽然比不上家里,但挺新的,总比学校宿舍方便。你现在高二了,学习别太累,要是跟不上课程,就多问问哥哥——他虽然皮,但成绩还不错。”
“好,我知道了。”
汀礼没等妈妈说完就先一步挂了电话,把到了嘴边的“别担心”三个字,连同没来得及出口的呼吸一起咽回了喉咙。她想起小时候,父母忙着抵押房子办公司,家里总是空荡荡的,只有比她大五岁的汀寒陪着她。他是她唯一的玩具,会把变形金刚让给她玩;也是她唯一的怪兽,会抢她碗里的排骨,还会故意把她的辫子绑成丑丑的样子。
门铃就在这时“砰砰砰”地炸响,力道重得像是要把门板砸穿。
“我亲爱的妹妹,开门~”汀寒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带着刻意拖长的尾音,听得人牙痒痒。
汀礼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路带风冲到门口,门把被她拧得“咔哒”一声惨叫,像是也在控诉门外人的无理。
“汀寒,你是不是有病?”她叉着腰站在门口,眉头拧成一团,看着门外的男生。
汀寒站在晨曦里,橘色的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身上的校服外套松垮垮地搭在肩上,左手指尖转着一串钥匙圈,金属碰撞声清脆,脸上的笑容却像刚偷吃完鱼的猫,得意又欠揍。
“让让,我要进去。”他说着就要抬脚进门。
汀礼眼疾手快,一掌推在他的胸口,把他推回了门槛外:“你不是有课吗?而且你自己也有住处,滚回你自己的地盘去。”
汀寒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钥匙圈“哗啦”一声响:“我饿了。昨天帮你搬东西到十一点,你以为我容易啊?妈给你冰箱塞满了吃的,还特意贴了张纸条——‘别给你哥吃’。啧,我这亲妈,真是伤心。”
汀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伸手:“纸条给我,你吃完赶紧滚。”
“一楼的房间本来就是我的,我想来就来。”汀寒收起玩笑的神色,语气理直气壮。
“那你早上还敲什么门?直接用钥匙开不就完了,找死?”
“这不是尊重你嘛,懂?”他忽然俯身,用额头轻轻抵住门沿,声音低了一度,少了几分顽劣,多了点软下来的意味,“小鬼,让我进去,我给你做早餐,算是赔罪,行不行?”
汀礼看着他眼底的认真,心里的气莫名消了大半,她别过脸,嘟囔着:“……随便。”
门“哐”地被她甩上,转身趿拉着拖鞋往客厅走,踢踏声渐渐远去。
十分钟后,厨房突然升起滚滚黑烟,还夹杂着一股焦糊味。
汀礼闻到味道,瞬间从沙发上弹起来,冲到厨房门口,挥着手驱散眼前的烟:“汀寒!你要把房子点了吗?”
料理台上躺着一盘焦黑的“鸡蛋三明治”,面包片烤得像块黑炭,边缘还沾着火星子,里面的蛋黄凝固成了可疑的灰绿色,看着就没胃口。
汀寒手里拿着锅铲,敲了敲盘子,理直气壮地反驳:“这是爱心早餐!你不吃拉倒,我可是用心做的。”
汀礼把那盘“黑暗料理”推回他面前,转身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妈妈提前包好的饭团——白色的糯米裹着肉松和海苔,还带着冰箱的凉意。她把饭团塞进微波炉,设定好时间。
“谢了,我怕中毒。还有,你的心怕不是黑的吧,能做出这种东西。”她靠在微波炉旁,看着汀寒。
汀寒也不恼,端着那盘焦黑的三明治走到餐桌旁,自顾自咬下一大口,嚼得津津有味。“就是有点咸了,其实还能吃。”他含混不清地说,还不忘对着汀礼招手,“你尝尝,真的,没下毒。”
汀礼捧着刚热好的饭团,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隔着雾气看着餐桌旁的汀寒,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烧的事。那天爸妈又不在家,她烧得迷迷糊糊,是汀寒偷偷用自己的零花钱,跑了两条街给她买草莓冰淇淋。他怕冰淇淋化了,一路跑回来,自己只敢舔舔化掉的边缘,把完整的冰淇淋递给了她。那股甜意,她记到了现在。
“喂。”她走过去,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鞋尖,声音软了下来,“下次做饭记得开抽烟机,别再把消防员招来了。”
“遵命,我的好妹妹。”汀寒举起手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嘴角还沾着一点焦屑,像偷吃被发现的大型犬,傻气又可爱。
饭团吃到一半,汀礼起身去厨房洗碗。水龙头打开,水声“哗哗”地响,她背对着客厅,声音混着泡沫的清香飘过去:“晚上……你要不要回来吃饭?”
汀寒正在转钥匙圈的手猛地顿住,他抬起头,看向厨房门口那个纤细的背影,愣了几秒才开口:“你下厨?”
“想什么呢,外卖。”汀礼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窘迫。
“行啊,那我带可乐。”汀寒的声音里重新染上笑意。
“我要无糖的。”
“事儿真多。”他笑着吐槽,尾音却软得像被阳光晒化的糖块,甜丝丝的。
傍晚六点,旧屋的灯一盏盏亮起。暖黄的光晕从二楼的窗户透出来,照见楼下停着的一辆蓝色单车——那是汀寒高中时骑的,后来一直没舍得扔。餐桌上摆着两盒还冒热气的寿司,三文鱼、金枪鱼、玉子烧整齐地码在米饭上,散发着新鲜的香气。
可乐罐“咔嗒”一声被拉开,气泡“滋滋”地涌起又碎裂,像一场迟到的烟火,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汀礼盘腿坐在地毯上,手里拿着遥控器不停换台,屏幕上的画面闪来闪去,她却没怎么看进去。汀寒坐在沙发上,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抢走了她手里刚夹起的三文鱼寿司。
“喂,那是我的!”汀礼急得伸手去抢。
“现在是我的了。”汀寒把寿司塞进嘴里,嚼得开心,还故意朝她做了个鬼脸。
客厅里满是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日子像被拉长的橡皮糖,甜腻又带着韧劲,一点点填满了这间不大的屋子。
凌晨五点半的怒火,早就沉到了心底,被后来的温暖熬成了一碗可以入口的汤,温热又暖胃。
窗外,夜色从清晨的铁青转为深邃的墨蓝,一轮圆月亮挂在电线之间,像谁不小心遗落的银币,散发着柔和的光。
汀礼低头咬了一口寿司,米饭的清香和海苔的鲜味在嘴里散开,她忽然觉得——
也许,所谓“家”,从来不是宽敞的房子、昂贵的家具,而是有人愿意为你把厨房炸成战场,还会笑着把“废墟”扫成星星;是有人会在凌晨五点半吵醒你,却又会在傍晚带着你爱喝的无糖可乐,陪你吃一顿简单的外卖;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人陪着你,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的。
“对了小鬼,你明天开学,要不要我送你?”汀寒喝了一口可乐,忽然问道。
汀礼抬起头,看着他眼底的笑意,点了点头:“行。”
月光透过窗户,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叠在一起,温馨又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