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三十二分,凌氏医院心外科的走廊如同被抽干空气的隧道。顶灯一盏接一盏散发着冷白色的光芒,在地板上投射出如同锋利锯齿般的影子。苏沐怀里抱着一摞病历,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穿过这片锯齿般的光影,仿佛害怕踩碎些什么,其实更像是怕踩碎自己那颗紧绷的心。一小时前,值班护士来电,说ICU 3床突发房颤,他赶忙冲下去处理,接连做了两次电复律才稳住了血流动力学。此刻,他耳膜里还残留着除颤仪充电时发出的“嘀——嘀——”声,那声音就像有人用金属片刮玻璃,一声比一声高,让人心里直发毛。
拐进医生休息室的时候,他本想灌杯咖啡提提神,却在门口猛地刹住脚步——门虚掩着,灯光从缝隙里漏出来,那光亮得刺眼,就像手术刀划开皮肤后翻出的脂肪。凌晨四点的休息室,本不该有人的。苏沐屏住呼吸,听到里面传来极轻的一句话:“......别躲我。”那是凌辰的声音,可这声音却裹着从未有过的暗哑,尾音下沉,像缝合线拉紧最后一针,还带着血痕似的。门缝里的画面突然闯入他的视线——凌辰立在窗边,白大褂褪到肘弯处,衬衣领口敞开两颗扣子,锁骨凹陷处盛着阴影。他左手握着手机,右手垂在身侧,指节屈成隐忍的弧度。屏幕蓝光投在他脸上,照出眼底一片荒原。“...我明天再过去,别闹。”对方不知回了什么,凌辰低笑一声,那笑却像手术刀片贴着骨膜刮过,冷且涩。
苏沐心脏猛地撞向肋骨,差点发出声响。他仓皇后退,脚跟却不小心磕到了移动护理车——“谁?”房里的声音骤然变得锋利起来。苏沐想要逃跑,可身体却被那道声音钉在原地。门被拉开,凌辰站在光里,他的目光就像止血钳,准确无误地夹住了苏沐的喉结。“苏医生?”凌辰的音调已恢复平日的冷静,却带着被窥见的戾气,“有事?”“...接、接咖啡。”苏沐抬了抬手里的空杯,指节因为紧张而发白。凌辰盯了他两秒,侧身让出通道:“进来。”
休息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苦咖啡与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就像刚被擦拭过的手术器械。苏沐背脊绷直,走向咖啡机,听见身后门被关上的“咔哒”声——那声音轻微,却像骨锯启动的声响。
凌辰倚在桌沿,双臂环胸,银戒在灯下闪出冷芒。“刚才听到什么?”苏沐攥紧杯柄,指背浮起淡青血管:“...什么都没。”凌辰没再追问,只伸手按下咖啡机按钮。机器嗡鸣,像体外循环泵启动,空气被搅出细小漩涡。他背对苏沐,肩胛骨在白衬衣下清晰起伏,仿佛两片即将破茧的翼。“3 床的房颤,处理得不错。”这话突兀得像缝合针穿过心肌。苏沐愕然抬眼——他怎么会知道?“我看了除颤记录。”凌辰仿佛背后长眼,“第二次同步电复律,能量用到 200J,时间间隔 1 分钟。”苏沐喉结滚动,想说“谢谢”,却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像被灌注停搏液后仍顽固跳动的异位起搏点。咖啡递到他手里,杯壁滚烫。凌辰指尖无意擦过他手背,那一小块皮肤立刻像被电凝灼过,滋滋作响。
“凌主任,我......”“凌晨四点,最容易死人。”凌辰打断了他,声音低得只剩气音,“也最容易——”他顿了顿,眼底浮出极浅的笑,“犯错。”苏沐不确定那“犯错”指的是什么,只觉得耳膜被心跳撞得生疼。他低头灌了一口咖啡,苦得舌根发麻,却舍不得吐。
六点,晨会前的空隙。苏沐趴在更衣室桌上补写记录,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忽然,一杯温牛奶被推到手边——凌辰已换回干净白大褂,领口扣到最上一颗,就像把刚才那个颓唐的自己封存进无菌区。“空腹喝咖啡,胃酸会逆流。”他说得随意,却在苏沐对面坐下,指尖轻敲桌面,“今天三台手术,第二台二尖瓣置换,你跟我。”苏沐猛地抬头:“...二尖瓣置换?”“嗯,第一助手。”凌辰的目光掠过苏沐因熬夜泛红的眼,“有问题?”对于一个实习医生而言,那可是仅次于主刀的位置啊,意味着他要负责建立体外循环、协助暴露术野、甚至完成部分缝合,就像把手术刀直接塞进他手里,再把他推到悬崖边。
“我怕——”“怕就多看一遍术式图解。”凌辰递过一本被翻得卷边的《Carpentier 瓣膜成形术》,扉页写着潦草的批注,“我昨晚标注的,重点在第 47 页。”苏沐接过,指尖碰到书页下方一行小字——“别让我失望。”字迹力透纸背,像缝合线打结后残留的尾线,勒得他指节发紧。
九点,手术开始。刷手时,苏沐在第 47 页看到一幅手绘示意图:二尖瓣后叶矩形切除,缝线走向用红笔标出箭头,旁边潦草地写着——“P1 区牵引,3 - 0 普里灵,角度 45°,勿勒破腱索。”落款:L.C. 水声哗哗,他忽然觉得那字母不是签名,而是某种密码——Lock?Control?还是......Love?
无影灯下,患者胸骨被电锯正中劈开,心包悬吊,鲜红的心脏在镜头里舒张、收缩,像被放大数倍的情感本身。“建立体外循环。”凌辰伸手,目光未离术野,“升主动脉插管。”苏沐递上主动脉插管,指尖因紧张泛白。凌辰接过时,指腹在他掌心极轻地一按——那一按像除颤板贴上胸壁,电流瞬间穿透苏沐四肢百骸。他竟奇异地镇定下来。
体外循环转机,心脏停搏液灌注,心脏逐渐静止。世界仿佛被按了暂停键,只剩凌辰的声音:“左房切口。”“拉钩。”“瓣叶暴露。”每一句都短促、精准,像手术刀背轻敲托盘。苏沐牵开左房壁,视野里出现病变的二尖瓣——后叶 P2 区腱索断裂,瓣叶脱垂如被风吹翻的帆。“看见没?这就是你昨晚在图里画的。”凌辰抬眼,护目镜后的目光一闪,“下一步?”苏沐深吸一口气:“矩形切除 P2 区,sliding plasty。”“做。”一个简单的字,却像把整把手术刀递给了他。苏沐屏住呼吸,持针器夹起 3 - 0 普里灵,针尖在瓣叶上穿出第一个弧度——红线顺着腱索游走,像一条被解开的情感,又一点点被重新束紧。
缝合完毕,注水测试:瓣叶对合良好,无反流。“不错。”凌辰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手术室都悄悄松了口气,“继续,打结。”结扣一个一个落下,像把苏沐悬空的心也一点点系牢。最后一针剪断,凌辰伸手:“把线尾留短两毫米。”苏沐照做,指尖被针尾弹了一下,血珠渗出,却感觉不到疼——所有感官都被另一种情绪占据:他做到了,在凌辰的目光下,他亲手缝补了一颗心。
手术结束,患者送返 ICU。苏沐靠在更衣室柜门边,指节因长时间持针而发颤。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他手腕——凌辰拇指恰好按在那枚细小针眼上,像按下某个隐秘的止血钳。“出血了。”他低头,声音低得只剩气音,“下次,别让自己受伤。”
夜里十一点,苏沐在值班室写记录,手机亮了一下——陌生号码,一张照片:手术灯熄灭后的走廊,他独自坐在长椅上,头埋在臂弯,白大褂袖口沾着一点血迹。发送时间,凌晨四点三十三分——正是他在休息室门外偷听的那一刻。紧接着,一条短信跳出:“下次,别站在门口。进来,或者离开。”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字母:L. 苏沐盯着屏幕,忽然觉得那不是威胁,而是邀请——通往某个未知领域的,唯一入口。他抬眼,走廊尽头,凌辰的办公室亮着灯。门缝里漏出的光,像手术刀划开夜色,又像一只温柔却危险的囚笼,静静张开,等他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