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生死边缘

苏沐将听诊器轻轻挂回耳后，金属的膜片还残留着病人体表的温度，微微发烫。ICU的灯光彻夜不熄，刺眼得像一场不肯落幕的日光，将所有的疲惫都暴露在无处可藏的明亮之中。“3床心律稳定，尿量每小时45毫升，氧合指数220……”值班护士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忽远忽近。苏沐点了点头，可他的心跳却在胸腔里咚咚作响，像是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个名字——凌辰。两天前，他们还并肩完成了二次开胸瓣周漏修补手术，患者恢复得很好。然而，凌辰的身影却再也没有出现在病房。那份剥离感就像一块被强行扯下的止血纱布，看似结痂，实则内里早已开始隐隐渗血。他低下头，在医嘱单上签下了最后一个字，突兀的广播声骤然炸开：“紧急呼叫！心外科重症病房紧急呼叫！”声音如电极板般猛击耳膜。

苏沐几乎是下意识地拔腿冲了出去，白大褂的下摆被风掀起，像是一面被狂风撕裂的旗帜。二号病房三床，监护仪上的数字疯狂闪烁，血压已经跌至60/30，心率飙升到140次/分，患者的面色惨白如纸，颈静脉怒张，四肢湿冷——急性心包填塞的症状一目了然。“怎么会这样？！”他冲到床尾，一把掀开被子，看到胸腔引流管中涌出大量暗红色液体，原本淡红的引流液此刻变成了一股汹涌的洪流，迅速冲破400毫升的刻度，朝着更高的数字奔去。“值班住院医呢？”苏沐吼了一声，语气急迫。“秦副主任刚刚离开，说是要去会诊……”护士声音发抖，“他说先补液，然后备血……”“补液会加重出血！”苏沐的声音猛然拔高，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稳住情绪，“叫麻醉科，准备紧急开胸包，通知凌主任——”“凌主任今天不在医院，”护士的声音几近哭腔，“手机一直没人接。”

手指触碰到冰凉的医嘱夹时，苏沐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没有凌辰，他是现场最高年资的医生——一个实习医生，现在要独自决定是否将患者推上生死边缘。“抽血气、备血、备体外循环、备除颤仪！”他果断下达指令，嗓音因紧张而有些颤抖，却意外显出一种奇异的镇定。护士飞快离去，他迅速戴上听诊器，膜片轻贴患者心尖位置——那微弱的心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橡皮膜传来，遥远且模糊。心包填塞典型的Beck三联征一一显现。监护仪上的数字还在不断尖叫着下降，血压50/20，心率150，氧饱和度掉到了85。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拉长一根橡胶管，粘稠、压抑。他掏出手机，拨打凌辰的号码——嘟、嘟、嘟，无人接听。

苏沐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凌辰曾经说过的话，“手术台上，没有‘我以为’，只有‘我确定’。”他咬紧牙关，声音落地般坚定：“推床，去手术室！”

手术电梯里，苏沐双手交叉按压患者胸骨，进行徒手心外按压。每一次用力，暗红色的血液便从引流管喷涌而出，溅在他的白大褂上，形成一朵朵诡异的花。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让一让！让一让！”的声音此起彼伏。手术部早已接到通知，体外循环机嗡嗡作响，器械护士飞速摆台。麻醉医生冲上来，焦急地说道：“患者意识丧失！气管插管已准备好！”“快！直接开胸！”苏沐的声音嘶哑却坚定。

无影灯亮起，刀刃划过尚未完全愈合的胸骨正中切口，血痂随着电刀的高温瞬间崩开，鲜血犹如一道暗红色的瀑布喷涌而出。“吸引器！”苏沐伸出手，护士迅速递上。他右手持着吸引器清理血液，左手用纱布垫压止血，目光死死盯住术野——心包腔内堆积着大量的凝血块，足有1500毫升以上，心脏被压迫得几乎停止跳动。“清除血块！”他冷静下令，声音被口罩闷得低沉却清晰。器械护士递上卵圆钳，苏沐夹出血块，一块，两块……暗红色的凝血块落入弯盘，发出沉重的啪嗒声。终于，心脏暴露出来——右心室前壁上一道2厘米长的裂痕随心跳喷出血柱，宛如一截被割开的软管。“右室破裂！”麻醉医生惊呼，“血压测不到！”“体外循环！快！”苏沐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出原来的音调，“我要修补心脏！”

体外循环机发出低沉的嗡鸣，心脏停搏液缓缓灌注，心脏逐渐静止下来。苏沐拿起针器，夹起一根4-0普里灵线，带好垫片，第一针穿过裂痕边缘。手指微微发抖，他深吸了一口气，耳边忽然响起凌辰的教导——“针尖垂直进入，角度15°，出针要快，像吻过皮肤即离开。”吻过……皮肤。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奇迹般地，手指稳住了。第一针打结，第二针、第三针……裂痕渐渐闭合，注水测试，未见渗漏。“复温，心脏复跳！”他果断下令。心脏在除颤后逐渐恢复窦性跳动，血压一点点回升，心率也降至90次/分。

凌晨五点，手术结束。苏沐靠在更衣室柜门边，指节因长时间持针而泛白。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推开，凌辰冲了进来。黑色风衣被雨水浸透，眼底布满血丝，看起来像是整整两天未曾合眼。“患者怎么样？”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修补成功，血压稳定，已送ICU。”苏沐抬起头，声音低哑却出奇平静。凌辰盯着他，眼中情绪翻涌，像是被撕开的心包，鲜血淋漓。“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凌辰低哑的声音透着难以掩饰的自责。“我打了，无人接听。”苏沐轻声回应，“但，我还是做到了。”凌辰没再说什么，径直伸手将他拉进怀里，手指紧紧扣住他的后背，像要把他嵌入骨血。“对不起……”凌辰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我不该不在。”苏沐靠在他的肩头，闻到雨水混杂着咖啡的味道，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却又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凌辰，”这是他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我做到了，没有你。”“我知道。”凌辰的声音越来越低，“可下一次，让我陪你。”

窗外，天色渐亮，第一缕阳光透过楼宇洒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ICU玻璃窗内，患者的各项数据平稳：血压120/70，心率88，尿量每小时60毫升——生的讯息如此明晰。凌辰站在窗边，银戒在阳光下泛起柔和的光。苏沐递过手术记录，“术后医嘱，我写了初稿，你看看。”凌辰接过，却没有翻开，而是抬眼看向他：“怕吗？”“怕。”苏沐坦然承认，“但更怕你不信我。”“我信。”凌辰的声音低得几乎融进了空气，“从你在手术台上独自完成右室修补那一刻起，我就信。”他伸出手，将苏沐垂落在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指尖顺着鬓角滑向颈侧，像是在确认脉搏的真实。凌辰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苏沐，下次，换我信你。”“信我什么？”苏沐问。“信你……”凌辰低头，银戒在两人之间闪过一丝微光，“即使没有我，也能救回整个世界。”

夜晚十一点，住院医办公室内，苏沐对着电脑敲击术后总结，屏幕右下角突然跳出一封新邮件——发件人：L.Chen，主题：感谢。内容只有一行字：“今天，你救的不只是患者，还有我。”他盯着那行字，耳膜深处仿佛响起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心跳声。不是他的，也不是凌辰的，而是一种新生的、共同缝合的节律。雨停了，月光洒在键盘上，像一条被拉直的缝线，将两个原本平行的世界，一针一针，缝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