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五十分，凌氏医院手术楼的走廊里，苏沐怀里抱着一叠厚厚的病历快速穿过。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细碎声响，那声音就像心律不齐时房性早搏的前奏，听得人心口发闷。
ICU自动门闭合的一刹那，四周安静得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三床那位昨夜心包填塞的老人此刻虽然各项指标平稳，但苏沐心里却越发紧张。他清楚知道右室修补处水肿峰值通常会在48小时内出现，一旦缝合处撕脱，随时可能再次破裂。
更让他紧张的是凌辰凌晨发来的微信定位：【L.Chen：05:00，负一层档案室。——别被人看见。】
在按下电梯“-1”按钮的时候，苏沐透过镜面般的金属门看到了自己。眼下的青影宛若淤血，可嘴角却因为某种隐秘的期待微微上扬，活像个即将踏入手术室、既害怕又渴望揭开真相的实习生。
负一层没有窗户，只有走廊尽头排列着移动铁架。空气弥漫着陈旧纸张与消毒水混合的霉味。当脚步声响起，感应灯滋啦亮起，仿佛老化体外循环机突然通电般。凌辰站在那里，黑色风衣衬托出他锋利的身形，面前的手提电脑屏幕泛着幽蓝光芒，在他眼中映出深邃湖水般的色泽。
“关门。”凌辰头也不抬地命令道，声音低得几乎成了气音。
随着铁门咔哒反锁，苏沐的心脏不由自主地跟着震颤了一下。凌辰推过来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两份医疗记录——
【患者：凌笙（凌辰之母） 死亡日期：十年前6月17日】
【患者：赵启明（当年主刀） 执业状态：已注销】
苏沐瞳孔骤缩，十年前市立二院发生的事情浮现在脑海。赵启明作为科室主任如今销声匿迹，而凌辰母亲死亡记录中的那句“术中心脏破裂，抢救无效”，如同九把尖刀插进凌辰心底。
"看这里，"凌辰放大了记录内容，“术中换瓣时瓣环后壁撕裂，出血1800ml，抢救76分钟后死亡。”
他平静叙述，好似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却被攥得发白，边缘深深陷入肌肉里。
“撕裂原因？”苏沐小心翼翼地问。
“缝合太深挂住了右室心肌，”凌辰抬眼看向苏沐，眼神深邃如黑洞。“而主刀赵启明，就是现在的赵院长。”
苏沐指尖发凉，十年前监控尚未普及，病历和影像都存在篡改或遗失的可能性。而凌辰从十八岁开始，便用这枚银戒当作一把永不生锈的解剖刀，一点点揭开隐藏十年之久的真相。
“你怀疑……那是被掩盖的医疗事故？”
“不是怀疑，是证据。”凌辰合上电脑啪嗒一声，像骨锯断电一般。“这里面是我母亲术前经食道超声的原始影像资料，我花了十年时间才从旧服务器恢复出来。右室后壁厚度仅7mm，而赵启明使用垫片缝合法进针深度达到9mm，明显过深。”
接过U盘时，金属壳冰冷刺骨却又灼烫无比，让苏沐指尖颤抖不止。他终于明白为何凌辰总是在手术后反复测量针距——3mm、5mm、7mm……每次下针都在纠正十年前那2mm的偏差。
“你要我做什么？”苏沐哑声问道。
凌辰凝视着他，眼里第一次露出近乎脆弱的情绪：“明天晨会上，赵启明会借4床二次开胸事件对我发难。我要你——”他停顿片刻，似吞下一柄钝刀般艰难继续，“把这份影像投到大屏幕上去。”
苏沐心脏猛地撞击肋骨。公开质疑院长无疑将自己架在火线之上；更为可怕的是，凌辰要把点燃导火索的机会交给他。
“一旦失败，你我都可能身败名裂。”凌辰声音低沉沙哑，“你可以拒绝。”
苏沐对上他的目光，其中没有命令或掌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信任与寄托。
最终，苏沐听见自己说：“我做。”
次日清晨七点半，示教室内气氛凝重。赵院长穿着笔挺白大褂坐在长桌尽头，领口露出条纹衬衫，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茶杯中升腾的热气让人昏昏欲睡。
凌辰面色平静，但指尖不停摩挲着银戒。苏沐斜对面，电脑连接投影仪，U盘插入接口宛如未爆雷管。
“今天讨论4床二次开胸事件，”赵院长缓缓开口，语气温和，“同时我们需要明确——术中决策是否过于激进，是否涉及……个人英雄主义。”
秦峰补刀道：“首次术后并发症属于概率内范围，如果选择保守治疗，也许可以避免二次创伤。”
他目光扫过苏沐，带着阴冷意味，成功把火力引向后者。
空气瞬间凝固，像被高浓度碘伏浸透的纱布，令人窒息。
凌辰冷冷回应：“二次开胸指征明确：右室破裂加心包填塞再加血压骤降。延迟手术则死亡率上升42%——Lancet 2019年文献，需要我报PMID吗？”
赵院长笑容微露：“文献是死的，病人是活的。凌主任，你母亲当年也是术后出血没能下台吧？我以为你会更谨慎些。”
这句话犹如解剖刀精准挑开旧疤痕，鲜血淋漓。
凌辰脸色苍白至极，指节因用力过度泛青。苏沐注意到他左腕背侧静脉留置针眼周围一片青紫，那是昨夜抽血留下的痕迹。
“赵院长，”苏沐忽然开口，声音紧绷却异常稳定，“我有一份新证据，跟4床病例及十年前的医疗事故相关。”
赵院长眼皮微跳：“什么事故？”
随着鼠标点击，投影幕布点亮，经食道超声影像清晰呈现。瓣环进针深度标记为9mm，心肌厚度仅7mm。
“这是十年前患者凌笙的术前影像。”苏沐逐字逐句说道，“进针过深导致右室破裂——主刀正是赵启明。”
示教室陷入死寂，像体外循环机突然停跳般无声。
赵院长脸色大变：“这是伪造！”
“原始DICOM文件有MD5校验值，可提交司法鉴定。”凌辰声音平静却字字见骨，“赵院长，是提交伦理委员会还是自行辞职？”
晨会结束后，暴雨倾盆而至，医院玻璃穹顶被雨点砸出碎银般的光芒。凌辰站在电梯口，黑色风衣湿透，如冷硬铠甲包裹全身。苏沐追了出来，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打在地上溅起电凝般的火花。
“凌辰！”他喊道。
凌辰回头，眼中血丝密布，却透着奇异轻松，如刚卸下肿瘤负担的病人——虽仍有痛楚，但终于摆脱死亡阴影。
“你做到了，”他低哑声音里满是感激，“谢谢你。”
苏慕靠近，雨水混杂汗水沿下颌滑落：“接下来呢？公开所有真相？”
凌辰摇摇头，目光穿过雨幕：“公开是律师的事，我的战场在手术台。”
他说罢伸出冰凉颤抖的手覆上苏沐后颈。
“苏沐，十年前我没来得及握住母亲的手，今天我握住了你。”
雨水顺着他指骨滑落，像一条小引流管，悄悄带走过去十年的痛苦记忆。
苏沐对上他的目光，看到其中没有任何掌控欲望，只有深不见底的依赖。
最终，苏沐轻声说道：“凌辰，下次换我握住你。”
深夜十一点整，住院医师办公室。
苏沐对着电脑敲打术后记录时，屏幕右下角跳出一封新邮件——
【发件人：L.Chen
主题：MD5
内容：校验值通过，证据被司法封存。晚安】
盯着那行字，耳膜深处传来轻微心跳声——不属于他，也不属于凌辰，而是某种新生、共同缝合的节奏。
窗外雨停，月光洒在键盘上，如一条拉直缝线，将两个原本平行的世界一针一线缝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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