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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穿过旧巷之前》
一、
王橹杰第一次注意到穆祉丞，是在高二那年秋天。
那天是九月的最后一天，阳光像被谁打翻的蜜糖，黏糊糊地淌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王橹杰抱着一摞刚收上来的物理作业本，从三楼办公室下来，拐过楼梯口时，就看见一个男生蹲在公告栏前，仰头看着那张刚贴出来的月考排名表。
他蹲得很低，像是要把脸贴上去，背脊弯成一张拉满的弓。王橹杰走过去时，刚好听见他轻轻“啧”了一声。
“第九名。”那男生说，“比上次退了三个。”
王橹杰没忍住，接了一句：“你谁啊，退三个还这么不爽？”
男生回头，眼神像被风吹皱的湖面，一层层荡开。他没生气，只是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说：“穆祉丞。你呢？”
“王橹杰。”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年级第九十四。”
穆祉丞笑了，眼角弯得像月牙：“那你挺靠前。”
王橹杰没笑。他觉得这人有点怪，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误闯进来的。后来他才明白，那不是误闯，是命运在悄悄洗牌。
二、
他们真正熟起来，是因为一次座位调整。
班主任老赵是个相信“互补原则”的人，期中考试后，他大笔一挥，把穆祉丞从第一排调到倒数第三排，和王橹杰成了同桌。
“你物理好，他语文好，你们互相带带。”老赵说。
王橹杰当时心里翻了个白眼：我带个屁，我物理也就比他多两分。
但穆祉丞好像挺开心，搬书的时候还特意带了一小包糖，放在两人桌子中间。
“橘子味，吃吗？”
王橹杰没接。他不喜欢甜的东西，也不喜欢别人对他好得太自然。他总觉得那背后藏着什么目的。
可穆祉丞不介意。他像一团棉花，软软地撞过来，不吵，不闹，也不退。
他们开始一起写作业。穆祉丞的语文卷子上总是一片红勾，作文被印成范文，贴在教室后墙。王橹杰第一次认真看完一篇，是穆祉丞写的《旧巷》。
写他小时候住过的老城区，写他奶奶在巷口卖豆浆，写风穿过屋脊时像谁在哭。结尾一句是：
> “我后来才懂，城市不是长大了，是把我们变小了。”
王橹杰看完没说话，只是把卷子折好，放进书包最里层。那天晚上他回家，破天荒地写了三篇阅读题，写完还主动拍了照发给穆祉丞。
【王橹杰】：帮我看看，哪题还能救。
【穆祉丞】：第三题答得太客气了，出题人不想听你夸他。
【王橹杰】：……
【穆祉丞】：不过你终于开始写题了，值得奖励。
【王橹杰】：奖励什么？
【穆祉丞】：明天给你带豆浆。
王橹杰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天没回。
他想起小时候，家门口也有家豆浆店。老板娘胖胖的，总给他多舀一勺糖。后来那条街拆了，店也没了。他再也没喝过豆浆。
第二天清晨，穆祉丞真的带了一杯，用保温杯装着，还热。
“没放糖。”他说，“猜你不爱吃甜的。”
王橹杰接过，指尖被烫了一下。他低头喝了一口，豆腥味混着一点焦香，像记忆里的某个早晨突然复活。
他没说谢谢，只是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物理错题本，推过去。
“你电学那部分不是错挺多吗？我整理了。”
穆祉丞愣了一下，笑了：“交换？”
“嗯，交换。”
三、
他们开始一起放学走路。
不是约好，只是默契。最后一节晚自习下课铃一响，穆祉丞就慢悠悠地收书包，王橹杰也故意拖两分钟。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们才一前一后走出教室，穿过操场，从西侧门出去。
那段路不长，十几分钟，路灯昏黄，树影斑驳。他们聊的东西很杂：月考卷、班主任的假发、楼下文科班谁和谁谈恋爱、食堂新出的炸鸡排像橡皮。
有一次，穆祉丞忽然问：“王橹杰，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干什么？”
王橹杰踢着石子：“没想好。可能……考个理工类大学，出来修空调。”
“真的假的？”
“真的。我家空调老坏，我爸说修一次三百，不如我自己学。”
穆祉丞笑出声，笑声在夜色里荡得很远。
“我想学新闻。”他说，“或者中文系。我想写东西。”
“写什么？”
“写人。写那些没人记得的人。”
王橹杰没接话。他忽然想起穆祉丞那篇《旧巷》，想起那句“把我们变小了”。他想说点什么，却觉得喉咙发干。
半晌，他只憋出一句：“你会写得很好的。”
穆祉丞侧头看他，眼睛亮得吓人。
“你呢？”
“我什么？”
“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修空调师傅。”
王橹杰笑骂了一句“滚”，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碰了一下。
四、
高三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一模结束那天，整个年级都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穆祉丞考了年级第五，王橹杰第一次冲进前五十，排四十六。
老赵在讲台上激动得拍桌子：“你们看看！什么叫潜力！什么叫黑马！”
王橹杰看着卷子，却高兴不起来。他知道自己是靠题海堆出来的，而穆祉丞，是天生该坐在光里的那种人。
那天晚上，他们没一起走路。穆祉丞被语文老师叫去谈话，王橹杰先走了。
他一个人绕到旧操场，坐在看台上，风吹得脸发疼。他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他拼命游，却怎么也追不上对岸的人。
不知坐了多久，手机震了一下。
【穆祉丞】：你在哪？
【王橹杰】：操场。
十分钟后，穆祉丞喘着气跑来，手里拎着两罐可乐。
“你干嘛不等我？”
“你不是忙吗？”
“再忙也能走路。”
王橹杰没接话。穆祉丞坐下，拉开可乐，递给他。
“王橹杰，你是不是在躲我？”
“没有。”
“你有。”穆祉丞说，“你最近都不怎么说话。”
王橹杰盯着远处篮球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怕。”
“怕什么？”
“怕你走太远，我跟不上。”
夜风掠过，吹得可乐罐上结了一层水珠。穆祉丞沉默了很久，久到王橹杰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开口，声音轻而笃定。
“那就一起跑。”
五、
高考前最后一个月，他们几乎住在教室里。
王橹杰把头发剪得很短，露出青白的头皮。穆祉丞把眼镜换成隐形的，说不想在答题卡上留下鼻托的汗印。
他们不再聊天，只是刷题、对答案、背模板。偶尔抬头，看见对方还在，就继续低头。
六月八号下午，最后一门英语考完，走出考场时，阳光刺眼得像一场审判。
王橹杰站在校门口，手里拎着文具袋，忽然不知道该往哪走。
穆祉丞从人群里挤过来，一把勾住他脖子。
“走，去喝豆浆。”
“现在？”
“现在。”
他们去了老城区，真找到一家还开着的豆浆店。老板娘头发已经花白，动作慢吞吞，豆浆却香。
坐在靠窗的位置，穆祉丞忽然说：“我报了南大。”
王橹杰点头：“嗯。”
“你呢？”
“……北理。”
“北京啊。”穆祉丞笑，“冬天冷，记得戴围巾。”
王橹杰没笑，只是低头喝豆浆。豆腥味混着一点焦苦，像某种告别。
“穆祉丞。”
“嗯？”
“你会写我吗？”
穆祉丞愣了一下，眼睛慢慢弯起来。
“会。”
“写我什么？”
“写你修空调时，想起一个旧同学，想起一段路，想起一杯没放糖的豆浆。”
王橹杰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杯子。
“干杯。”
“干杯。”
六、
九月，火车站。
王橹杰提前一小时到，站在检票口，看人来人往。
穆祉丞拖着一个黑色行李箱，背了个旧书包，是他高一时就用那个。
“王橹杰。”
“嗯？”
“别送进去，就到这儿。”
“……好。”
穆祉丞伸手，抱了他一下，很快松开。
“保重。”
“你也是。”
王橹杰站在原地，看那人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像一滴水掉进海里。
他忽然想起高二那年秋天，穆祉丞蹲在公告栏前，说“退了三个名次”时的表情。
原来从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在告别了。
七、
大三那年，王橹杰收到一封邮件。
没有标题，只有一段文字：
“旧巷拆了，变成商业街。我在路口站了很久，想起你说过，修空调也挺好。
我写了一个故事，叫《在风穿过旧巷之前》。男主是个修空调的，他回到老城区，发现所有路都变了，只有一杯豆浆的味道没变。
我署了你的名字，放在专栏里。别生气。
——穆祉丞”
王橹杰坐在宿舍床上，窗外飘着雪。他盯着屏幕，忽然笑了一下，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他回了一封邮件，只有一句话：
“下次回来，我请你喝豆浆，放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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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很多年后，老城区真的拆了。
王橹杰开了一家家电维修店，门口挂个小牌子：
【橹杰维修】——空调、冰箱、洗衣机，豆浆免费。
有一天，门口风铃响，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走进来，手里拎着电脑包。
“空调坏了。”
王橹杰抬头，愣住。
穆祉丞摘下帽子，眼角有细纹，笑得像十七岁那年的秋天。
“王师傅，修吗？”
王橹杰放下扳手，擦了擦手，说：
“修，不过得先喝豆浆。”
“还不要糖？”
“……这次放一点。”
风穿过新修的商业街，吹起两人衣角，像很多年前那条旧巷，像从未断过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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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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