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克沃斯的灰雾似乎比莱恩离开时更浓了些,黏在皮肤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海腥与某种更深沉的、未被完全净化的晦暗。他在镇口的驿站等待公共马车,手提箱放在脚边,安静得像一幅剪影。
马车来时,除了车夫,还有另一位乘客。那是一位年轻女士,约莫二十出头,穿着利落的深色旅行装,膝上放着一个看起来颇沉的帆布包,里面似乎是画板和一些工具。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锐利而专注,不断打量着窗外飞逝的、被雾气模糊的风景,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包带。
莱恩上了车,在她对面坐下,礼貌地点头致意:“下午好,女士。”
女士回过神,略显仓促地回以一笑:“下午好。”她的目光在莱恩过于成熟的衣着和异常年轻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但良好的教养让她没有多问。
马车在鹅卵石路上颠簸前行,车厢内陷入沉默,只有车轮的嘎吱声和马蹄嘚嘚作响。
行至半途,经过一片尤其荒凉的沿海沼泽时,那位女士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车夫先生,请稍停一下。”
马车停下。她探出窗外,凝神望着沼泽深处一片歪斜的枯树林。
“有什么不对吗,女士?”莱恩温和地问道。
女士回过头,眉头微蹙:“那片树林……它们的形态很不自然。扭曲的方式……像是某种巨大的力量在一瞬间将它们拧转,然后又遗弃在那里。而且,颜色也不对,那不是健康的枯败,更像是……被什么脏东西浸染过了。”她的话语带着一种艺术家对形态和色彩的敏感,但其中透出的却是更深的不安。
莱恩冰蓝色的眼眸微微闪动。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常人或许只觉得那片林子荒凉破败,但他却能“看”到更多——空气中残留着极其微弱的、令人不适的波动,与布莱克沃斯图书馆地窖里的那种“繁殖”感不同,更像是某种强烈的“扭曲”与“痛苦”留下的印记,更新鲜,也更……尖锐。
“您的观察力非常敏锐,”莱恩的声音依旧平静而富有礼貌,“这种不自然的景象,在这一带很常见吗?”
女士摇了摇头,坐回座位,示意车夫可以继续前行。“不,我受《自然哲学评论》杂志委托,来此绘制东海岸的地质与植被风貌。我研究过这一地区的资料,从未提及有此类异常。我叫艾拉·维斯特,是一名地质插图员兼自然观察者。”她递过一张名片。
“莱恩·阿克莱特。”莱恩接过名片,并未出示自己的,“一位旅行学者。很高兴认识您,维斯特小姐。您提到的‘不自然’,让我想起一些古老的记载,关于土地也会‘生病’或‘受伤’的传说。”
艾拉·维斯特的眼睛微微一亮,像是找到了知音:“正是如此!并非科学的描述,而是一种……感觉。就像这片土地本身在承受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我打算去前面的渔村邓斯坦落脚,明天就去那边仔细勘察一下。”
莱恩沉吟片刻。巴别塔并未给他新的指令,但眼前的现象显然不属于“正常”范畴。这位维斯特小姐的敏锐对她自身可能是一种危险。
“邓斯坦村吗?很巧,我下一站也打算去那里拜访一位朋友。”莱恩自然地说道,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他外表的少年气,却又奇异地让人信服,“维斯特小姐,您独自前往那样偏僻的地方勘察,或许需要一位向导。我对附近的古老传说略有了解,也许能提供一些不同的视角。而且,两个人互相照应,总比独自一人要安全些。”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语气真诚而关切,丝毫没有强加于人的感觉。
艾拉打量着他。这个男孩(她心里仍觉得他是个孩子)举止言谈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与说服力,让人不自觉心生好感与信任。她确实对那片沼泽感到一丝莫名的畏惧,有个伴自然是好的。
“您太客气了,阿克莱特先生。如果不会太麻烦您的话,我非常感激。”她欣然接受。
“一点也不麻烦。”莱恩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的沉静,显得格外礼貌而纯良。
马车抵达了邓斯坦村。这是一个比布莱克沃斯更小、更破败的渔村,房屋低矮,被海风侵蚀得厉害,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鱼腥和潮湿的盐味。村民们面色沉郁,眼神躲闪,对外来者带着明显的戒备。
他们在村里唯一的小旅店住下。晚饭时,莱恩向老板娘打听那片沼泽的情况。
老板娘的脸瞬间就白了,手里的抹布攥得紧紧的。“黑水沼泽?不要去那里!最近不要去!那里……那里不干净!”
“不干净?是指路难走吗?”艾拉追问。
“比那更糟!”老板娘压低了声音,眼神恐惧,“是……是声音!夜里从沼泽那边传来的声音!不像风,不像野兽……是、是那种……像是骨头在拧断,又像是有人在哭,但又根本不是……听了让人浑身发冷,睡不着觉!前几天,老邓肯家的羊少了两只,第二天只在沼泽边找到一堆……一堆碎得像被石头砸烂了的骨头和毛!没人敢再去那边了!”
艾拉和莱恩对视了一眼。莱恩在她眼中看到了证实猜测的惊惧,而莱恩眼中则是一片沉静的了然。
“谢谢您的提醒,我们会小心的。”莱恩温和地对老板娘说,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几乎有些激动的老板娘稍微平静了些。
回到餐厅角落的桌子,艾拉低声对莱恩说:“看来比我想象的更奇怪。那些声音,还有动物的死状……”
莱恩点点头,声音平稳:“古老的传说里,有时大地承受了过多的痛苦或愤怒,会产生一些‘回响’,或者吸引来一些……以痛苦为食的东西。维斯特小姐,明天我们或许应该更谨慎一些。您负责记录地形和植被的异常,而我,则试着听听那些‘声音’,看看它们到底想‘说’什么。”
他的用词巧妙地将超自然现象包裹在一种民俗学的框架内,既提醒了危险,又没有直接吓退这位相信科学的观察者。
艾拉深吸一口气,眼神却更加坚定:“我明白了。我们需要查明真相,这或许是非常重要的自然现象……或者说,超自然现象记录。”
莱恩看着她眼中的好奇与勇气,心中微动。他遇到的多是被恐惧击垮或蒙蔽的人,像这样主动走向未知的普通人并不多见。
“是的,”他轻声说,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深邃,“真相往往就藏在最令人不安的表象之下。而我们,正是要去揭开它的人。”
他的话语仿佛带着某种魔力,驱散了艾拉心中一部分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肩负使命的郑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