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诡异的歌声,或者说那类似歌声的、非人的旋律,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便悄然消散,仿佛被更大的风雨声和浪涛声彻底吞没。它留下的并非余音,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寂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耳蜗深处仍在被某种粘稠之物摩擦的错觉。
莱恩·阿克莱特依旧静立在窗前,冰蓝色的眼眸锐利如鹰隼,试图从那片灰蒙蒙的、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捕捉到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迹象。但一无所获。只有无尽的风雨和永不停歇的海浪。
那种无处不在的低频背景嗡鸣似乎并未因歌声的消失而减弱,反而更清晰地被他感知到,如同这座小镇本身患上了某种持续性的低烧,正在无声地颤抖。
他离开窗边,打开行囊,开始例行检查装备。卡德摩斯提灯的燃料充足,玻璃罩擦得锃亮;银盐蕨粉混合物密封完好;那柄名为“默然者”的黑曜石仪式小刀安静地躺在皮鞘里,刃口流淌着冷冽的光泽。每一样物品都经过精心保养,是他面对不可知黑暗时仅有的、可靠的依凭。
数据板屏幕上,代表环境背景噪音的波形图依旧稳定地呈现出那种非自然的、规律性的脉冲。它不像任何已知的地质活动或海洋声学现象。
傍晚时分,雨势稍歇。莱恩决定外出初步探查。他再次走下吱呀作响的楼梯,柜台后的老人已经不见了,旅店大堂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在角落里摇曳,投下摇摆不定的阴影。
街道上依旧冷清得诡异。偶尔有镇民匆匆走过,全都裹着厚厚的旧衣服,低着头,目光躲闪,尽量避免与莱恩这个外来者有任何视线接触。他们的脸色大多和旅店老板一样,带着一种疲惫、苍白而又麻木的神情,仿佛长期睡眠不足,或者被某种东西持续地汲取着精力。
莱恩试图与一个正在修补渔网的老渔民搭话。对方听到他询问“古老的传说”或者“奇怪的梦境”时,手上的动作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乎可以称之为惊恐的神色,随即用力摇头,用浓重的地方口音含糊地嘟囔着“不知道”、“没什么特别的”,然后便低下头,再也不肯看莱恩一眼。
恐惧。沉默。回避。
整个海裔镇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由恐惧和缄默编织成的茧包裹着。
他走到小镇的码头边。几艘渔船随着波浪起伏,缆绳绷紧又松弛,发出嘎吱的声响。海水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泛着油污的灰绿色,拍打着沾满藤壶和腐烂藻类的木桩。空气中那股鱼腥和腐臭的味道在这里更加浓烈。
莱恩的目光扫过海面,望向海湾出口处那更加汹涌、被迷雾笼罩的外海。那种低频的嗡鸣在这里似乎更加清晰了。
“不该在这个时辰来看海。”
一个苍老、沙哑得像海风摩擦礁石的声音忽然从旁边响起。
莱恩缓缓转头。码头尽头的一个破旧小棚屋下,蹲着一个身影。那是一个极其年老的渔民,脸上布满了深深的、如同被海风盐蚀刻出的皱纹,眼睛浑浊不堪,几乎看不到瞳孔,只剩下一片灰白。他手里拿着一根磨损严重的烟斗,却没有点燃,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
莱恩走近几步,保持着不会惊扰到对方的距离。“为什么?”他平静地问,语气像一个单纯好奇的访客。
老渔夫那双灰白的眼睛似乎“望”向了莱恩的方向,却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更遥远的、虚无的地方。“潮水…有耳朵…也有嘴巴。”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在梦呓,“它们会听…也会说…在不对的时候。”
“它们?”莱恩捕捉到这个词。
老渔夫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他低下头,用力摇了摇头,不再开口。但那枯槁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在潮湿的木板上划动着,划出一些重复的、扭曲的、近乎几何状的短线条。
莱恩的目光在那短暂的划痕上停留了一瞬。那不是任何已知的文字或符号,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非自然的规整感。
他没有再逼问,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老渔夫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如同海岸边一块被遗忘的、正在风化的礁石。
回到“海雾旅人”,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旅店里没有其他客人,老板不知踪影,只有一份冰冷的、似乎是提前准备好的简单餐食放在柜台上。
莱恩拿起食物回到房间。他简单吃了几口,味同嚼蜡。
夜色渐深,窗外的风雨声似乎小了些,但那种低频的嗡鸣感却愈发清晰,如同有某种巨大的机器在深海之中持续运转。它不再仅仅是听觉上的感知,更像是一种物理上的振动,透过地板,透过床铺,轻微地按摩着他的骨骼。
然后,它开始了。
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起初只是一种强烈的牵引感,仿佛灵魂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要脱离躯壳,飘向窗外那片黑暗的大海。
紧接着,模糊的影像开始浮现。
冰冷、无光的深海。巨大的、非欧几里得几何结构的阴影在极远处蠕动,它们由某种不同于岩石或金属的、无法理解的物质构成,违背一切常理地延伸、扭曲、叠加。没有声音,却有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从四面八方用来。
一个旋律……或者说,是那古老怪异歌声的核心……在意识深处响起,不再是断断续续的片段,而是一种缓慢、庄严、却又冰冷到极致的召唤。它并非邀请,而是命令。一种回归本源、融入黑暗的绝对命令。
莱恩猛地睁开眼!
冰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泽。他的心智壁垒远比常人坚固,足以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是外来的入侵并强行挣脱。
但小镇的其他人呢?
他迅速起身,来到窗边。小镇死寂一片,没有任何灯光,只有那无处不在的低频嗡鸣和意识层面残留的冰冷召唤感。没有尖叫,没有骚动,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的沉寂。仿佛整个小镇的居民都陷入了同一种无法醒来的集体梦魇之中。
这就是“潮汐梦境”?
这不是普通的梦。这是某种强大的外部力量,利用那低频嗡鸣作为载体,直接对群体意识进行同步侵染!
数据板上的环境读数疯狂跳动着,显示出一个强大的、高度集中的精神干扰场正在笼罩整个海裔镇,其强度峰值与预测中的异常退潮时间高度吻合。
莱恩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黑暗的海湾。
潮水正在退去。
以一种远超自然规律的速度和幅度,疯狂地退去。
灰白色的、湿漉漉的海床以前所未有的面积暴露在黑夜之下,如同一个巨大而丑陋的伤口。借着微弱的天光,可以看到那片新裸露出的区域并非平坦的沙泥——
上面布满了巨大的、规则的、深深嵌入海床的几何沟壑。
它们错综复杂,彼此交织,形成一种非自然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庞大图案,向着远方的深海延伸而去,仿佛某种无法想象的巨大存在留下的……路径,或者车辙。
莱恩·阿克莱特凝视着那片非自然的造物,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潮蚀谵妄。
它远不止是梦境。
它是某种东西,正在用它自己的方式,犁过现实的海床。而海裔镇,正睡在这片被犁开的、通往深渊的路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