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城

雾城的浓雾仿佛永无止境，莱恩·阿克莱特离开“遗忘卷帙”书店时，天色已愈发昏暗，街灯在湿气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如同溺水者绝望的眼眸。卡米拉·沃斯的话语在他脑中盘旋——“痕迹”、“钥匙与锁孔”、“同一个房间”、“群星教团”——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布莱克沃斯、邓斯坦、海裔镇的恐怖景象交织，试图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黑色手杖，那沉实的木质触感是他此刻少有的稳定支点。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隔着衣物，触碰了一下胸前的灵摆。那枚泪滴形的蓝色晶体依旧冰凉，与往常无异，仅仅是一件承载着沉重回忆的普通饰物，并无任何超凡的回应或悸动。卡斯珀先生的赠礼，终究只是一份纪念，而非蕴藏着秘密力量的钥匙。这份认知让他心底那丝因老妇人话语而升起的、不切实际的期待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纯粹的、基于现状的冷静。

他在雾气弥漫的街道上穿行，寻找着数据板上指示的安全屋。那是一家位于码头区边缘、名为“海员之憩”的廉价旅馆，鱼龙混杂，足够隐蔽。肮脏的墙壁上渗出湿气，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变质的啤酒和汗液混合的刺鼻气味。柜台后的男人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机械地递过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房间狭小逼仄，只有一张窄床、一把歪斜的椅子和一个满是污渍的水盆。窗外正对着一条堆满腐烂垃圾的后巷，雾气与黑暗将其吞没。莱恩反锁上门，将手杖靠在床边，开始例行检查。他仔细探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确认没有窥视的孔洞或异常的痕迹，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他坐在床沿，就着昏暗的灯光，再次打开数据板。调出关于“群星教团”的档案。巴别塔的记录并不多，只提及这是一个活跃于上个世纪中叶的小型秘教组织，活跃范围主要在雾城及周边沿海地区，崇拜对象与“星辰”和“深渊知识”有关，后被当局作为“扰乱治安”的邪教取缔，主要成员或被捕或失踪，据信已消亡多年。档案中附有一张模糊不清的老照片，是教团集会的旧址——一座位于雾城旧墓园附近、早已废弃的哥特式小教堂。

旧墓园，废弃教堂。这倒是符合这类团体的偏好。

他将教堂的位置记下。卡米拉提到这里是“旧址”，暗示着或许还有残存的痕迹，或者……某些东西并未随着教团的表面消亡而彻底消失。

接下来的两天，莱恩以民俗学者的身份在雾城谨慎地活动。他走访了市政档案馆，查阅了关于群星教团被取缔的官方记录（内容干瘪，语焉不详）；他在码头区的酒馆里，向一些最年老、记忆模糊的水手和居民旁敲侧击，大多数人对此毫无印象，少数人则流露出厌恶与忌讳，匆匆结束话题。线索似乎中断了，那座废弃教堂是唯一明确的方向。

第三天黄昏，莱恩决定前往旧墓园。

墓园位于雾城地势较高的北区，与喧嚣的港口隔着一段距离。越是靠近，周围的建筑便越发破败、稀疏，最终只剩下歪斜的墓碑和在浓雾与暮色中如同鬼影般伫立的枯树。空气冰冷潮湿，弥漫着泥土和衰败植物的气息，远比城区的浑浊空气更令人不适。

那座废弃的教堂就矗立在墓园的最深处。它比照片上显得更加残破，黑色的石墙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彩色玻璃窗早已破碎，只剩下扭曲的铅框，如同骷髅的眼窝。尖顶歪斜，仿佛随时会坍塌。整个建筑散发着一股被时光和遗忘彻底抛弃的腐朽感。

莱恩没有立刻靠近。他隐藏在墓园边缘一株巨大的、枝叶虬结的紫杉树阴影下，仔细观察着教堂及其周围。手杖无声地杵在松软的泥地上。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声在这里都变得微弱而诡异。

他调动起全部感知，如同在邓斯坦探查沼泽，在海裔镇倾听深海低语。起初，只有一片空洞的、属于废墟的沉寂。但渐渐地，他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和谐的余韵。并非声音，更像是一种残留的情绪印记——并非邓斯坦那种尖锐的痛苦，也非海裔镇那狂热的召唤，而是一种冰冷的、充满数学般精确的贪婪和对无尽虚空的向往。这种感觉让他联想到某些记载中，那些试图以凡人之智窥探宇宙奥秘最终陷入疯狂的星象家的描述。

看来，卡米拉没有指错路。这里确实曾是与“星辰”相关的黑暗知识的温床。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教堂。巨大的橡木门早已腐烂，歪斜地敞开着，露出内部更加深邃的黑暗。他点燃了随身携带的一盏小型防风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门洞附近的阴影。

教堂内部空旷而狼藉。长椅东倒西歪，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和鸟粪。祭坛坍塌了一半，上面悬挂的金属符号（并非十字架，而是一个被圆圈环绕的、扭曲的星形图案）锈迹斑斑，摇摇欲坠。墙壁上残留着一些斑驳的壁画痕迹，描绘着难以理解的、仿佛星系运行图又似某种非欧几里德几何结构的图案，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

莱恩小心地移动着，油灯的光芒在巨大的空间中显得微不足道，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四周的黑暗仿佛有生命般蠢蠢欲动。他仔细检查着地面、墙壁和倒塌的物件，寻找任何可能遗留的文书、符号或者不寻常的痕迹。

在祭坛后方，他发现了一扇几乎被瓦砾掩埋的、通向地下的活板门。门板是铁制的，锈蚀严重，但没有上锁。

他清理开障碍，用手中黑色手杖的尖端试探性地撬了撬门板边缘。手杖与金属接触，发出沉闷的刮擦声。门板比想象中沉重，但他还是用力将其掀开了。

一股更加浓烈、混合着陈年尘土、霉菌和某种金属与臭氧的奇异气味的冷风从下方涌出。洞口下方是一段陡峭的石阶，深入一片粘稠的黑暗。

莱恩将油灯向下探去。光芒只能照亮前面几级台阶，更深处依旧是一片混沌。但他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带着数学般贪婪的余韵，正从这地窖的深处隐隐传来，比上面更加清晰。

他没有犹豫，调整了一下呼吸，一手持灯，一手紧握黑色手杖，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向下的石阶。

石阶冰冷而湿滑，布满苔藓。每下一步，周围的空气就似乎更冷一分，那股诡异的余韵也更强一分。他仿佛正一步步走向一个被遗忘的、充斥着疯狂求知欲的巢穴。

台阶终于到了尽头。下面是一个不算太大、但挑高很低的地下室。油灯的光芒勉强照亮了这片空间。

地下室的景象，让莱恩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里不像教堂上层那样杂乱破败，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秩序感。

墙壁被粗糙地修整过，上面用暗红色的、不知是颜料还是干涸血液的物质，绘制着巨大的、极其复杂的星图与几何图案，其复杂程度远超地上祭坛的残留。这些图案并非静止，在油灯跳动的光芒下，仿佛在缓缓蠕动、变化，散发出一种非人的智力感。

地下室中央，是一个石砌的、类似工作台的平台。台上散落着一些黄铜与黑曜石制成的、造型奇特的观测仪器和计算工具，虽然蒙尘，但保存相对完好。旁边还放着几本以某种坚韧皮革装订的笔记，书页泛黄脆化。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工作台正对着的墙壁。那里镶嵌着一面巨大的、边缘不规则、材质似玉非玉、似金属非金属的黑色石板。石板表面异常光滑，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但在油灯光芒的特定角度下，隐约能看到其内部有无数极细微的、如同星辰般的光点在缓慢移动、排列、重组，构成各种瞬息万变的、令人无法理解的图案。

这面石板，散发出那股冰冷、数学般贪婪余韵的核心！

莱恩走近工作台，小心地拿起一本笔记，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翻开。里面的文字是一种混合了拉丁语、希腊语和大量自创符号的密码文字，但他能辨认出一些重复出现的词语片段：“轨道”、“对齐”、“门扉”、“代价”、“祂们并非遥不可及”……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面黑色石板上。那些移动的光点仿佛具有某种魔力，吸引着他的视线，试图将他的意识拉入那无尽的、冰冷的星辰演算之中。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耳边似乎响起了极其遥远的、如同无数齿轮转动的细微嗡鸣。

就在这时——

“你不该来这里，窥视者。”

一个冰冷、干涩、毫无生命气息的声音，突兀地在寂静的地下室中响起，并非来自入口，而是来自……那面黑色石板的方向！

莱恩猛地抬头，手中的油灯光芒剧烈摇曳。

只见那黑色石板的表面，那些移动的光点不知何时凝聚成了一双巨大、冰冷、毫无感情的眼睛的轮廓，正透过石板的“表面”，死死地“盯”着他！

那双光点构成的眼睛，与他在海裔镇悬崖旧屋窗口感受到的注视，截然不同。它没有恶意，没有狂热，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观察显微镜下昆虫般的、非人的冷漠与好奇。

群星教团崇拜的……难道并非深海的存在，而是某种……来自星海深处的、冰冷的注视？

莱恩·阿克莱特握紧了手中的黑色手杖，冰蓝色的眼眸对上那双光点构成的巨眼，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闯入了一个远比预想中更加危险、更加诡异的……观测站。而他自己，似乎成了被观察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