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城

那双由无数冰冷光点凝聚而成的巨眼，悬浮在黑色石板的幽暗深处，不带任何情感地“注视”着莱恩。没有声音，没有威胁性的能量波动，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将生命视为尘埃的冷漠。这种注视，比海裔镇深潜者长老的狂怒更让莱恩感到心悸，因为它彻底否定了他作为“人”的存在意义，仿佛他只是一组偶然闯入观测范围的数据。

“你不该来这里，窥视者。”

那干涩、毫无生命气息的声音再次响起，并非通过空气振动，而是直接回响在莱恩的意识层面，如同冰冷的金属刮擦着他的神经。

莱恩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握紧手中的黑色手杖。杖身传来沉实的触感，老教授的话语隐约在心底浮现——“……为探知与锚定。” 这手杖此刻仿佛成了他与尚可理解的现实之间唯一的联系。他冰蓝色的眼眸没有退缩，迎向那双光之眼。

“这里曾是群星教团的所在。”莱恩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地下室里显得异常清晰，他试图引导对话，获取信息，“你们在观察什么？或者说，在等待什么？”

石板上光点微微波动，那双巨眼的轮廓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专注”。“观察……循环。等待……对齐。” 意识层面的声音依旧冰冷，“知识的碎片散落于时空之海，我们收集，我们计算，我们……等待门扉与锁孔重合的刹那。”

循环？对齐？门扉与锁孔？这与卡米拉·沃斯的说法不谋而合，但更加抽象，更加……非人。

“什么样的门扉？什么样的锁孔？”莱恩追问，同时敏锐地感知着周围环境的细微变化。他注意到，随着对话的进行，石板上那些未被巨眼占据的光点移动得更加迅速，墙壁上那些暗红色的星图与几何图案似乎也在微弱地发光，空气中的臭氧味更浓了。

“门扉无处不在，锁孔藏于万物。” 意识声音回答，带着一种令人恼火的、谜语般的精确，“物质的震颤，生命的哀嚎，星辰的轨迹，思想的涟漪……皆是锁孔的一部分。而门扉之后……是真相，是终结，亦是伊始。”

它的用词宏大而模糊，但莱恩捕捉到了关键——“生命的哀嚎”。这指向邓斯坦的痛苦回响。“星辰的轨迹”。这与群星教团本身相关。“思想的涟漪”……是否也与布莱克沃斯那腐化的“知识”有关？

“布莱克沃斯，邓斯坦，海裔镇……这些事件，是否是你们计算的‘锁孔’？”莱恩直接点明，试图打破这冰冷的玄学对话。

光点巨眼沉默（如果那能称之为沉默）了片刻。莱恩感觉到一股更加强烈的、被扫描、被分析的感觉笼罩全身，仿佛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段记忆都在被那双无形的眼睛读取、评估。

“有趣的样本……” 意识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研究的“兴趣”，“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微小的变数。你的血脉……承载着古老的回响，却又试图构筑壁垒……矛盾，且……值得观察。”

莱恩心中警铃大作。对方不仅知道那些事件，似乎还对他的特殊血脉有所察觉！

“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莱恩的声音冷了下来，“打开所谓的‘门扉’，让‘真相’降临？这对你们有何益处？”

“益处？那是属于生命体的狭隘概念。” 意识声音毫无波动，“我们只是……记录者，亦是推动者。秩序的终极是混沌，混沌的尽头孕育新的秩序。我们加速这个过程，观察这个过程，仅此而已。个体的存亡，文明的兴衰，于永恒的循环而言，毫无意义。”

纯粹的、超越善恶的、基于某种冰冷宇宙观的行为逻辑。莱恩意识到，与这样的存在进行道德或利益层面的交涉是徒劳的。

就在这时，石板上那双光点巨眼突然扩散开来，重新化作无数流动的光点，但这些光点不再随机移动，而是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在整个石板表面，以及周围墙壁的星图图案上，勾勒出一个个复杂到极致、不断变化的数学模型和预言图景！

莱恩一眼就在那些飞速流转的符号和图形中，看到了布莱克沃斯镇的地图轮廓，上面标记着能量溢出的节点；看到了邓斯坦沼泽那扭曲的枯树林，痛苦的回响被量化为波动的频谱；看到了海裔镇海湾下那非自然的几何沟壑，以及一个巨大的、从深海指向陆地的箭头……而所有这些图案，最终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的、位于无数交错线条和星象符号中心的、一个不断闪烁的、代表着“终极”或“汇聚点”的奇异符号！

不仅如此，一些全新的、他未曾见过的地点图案也开始闪现——一片广袤的、仿佛被风沙侵蚀的荒漠；一座位于雪山之巅的、风格迥异的古老寺院；一片郁郁葱葱、却透着诡异死寂的原始雨林……

这些地点，似乎都是潜在的、未来的“锁孔”！

对方正在向他展示它们的“计算”成果！是炫耀？还是某种形式的……警告或引导？

莱恩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大脑试图处理这些远超负荷的信息，耳边那无数齿轮转动的嗡鸣声变得尖锐起来，试图钻入他的意识深处。他感觉到自己的理智正在被这些冰冷、浩瀚的知识侵蚀，一种想要融入这宏大计算、放弃自我意识的诱惑悄然滋生。

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不能再看下去！

他强行移开视线，将目光聚焦在自己手中的黑色手杖上，聚焦在那颗深邃的黑玛瑙上。老教授的身影、卡斯珀先生在火光中的最后眼神……这些属于“人”的情感与记忆，成了他对抗这非人诱惑的锚点。

“我……拒绝成为你的‘样本’。”莱恩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但异常坚定，“你们的‘循环’与‘真相’，与我无关，与这个世界绝大多数只想平静生活的生命无关。”

他不再试图获取更多信息，生存和逃离成了首要目标。他能感觉到，随着石板和墙壁上图案的剧烈活动，地下室内的空间开始变得不稳定。光线扭曲，阴影以违反物理规律的方式蠕动，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这个空间正在被某种力量影响着！

他毫不犹豫，转身就向石阶入口冲去！

“观测尚未结束，样本。” 那冰冷的意识声音再次直接在他脑中响起，不带怒气，只有一种程序化的阻拦意图。

就在莱恩踏上第一级石阶的瞬间，他身后那面黑色石板猛地爆发出强烈的、无声的苍白光芒！光芒并非照亮，而是吞噬了地下室原有的所有阴影和色彩，将一切都淹没在一种绝对的、令人失明的“白”之中！

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无形的拉力从身后传来，并非物理上的牵扯，而是作用于他的存在本身，仿佛要将他从当前的时间流和空间坐标中强行“剥离”出去，拖入那石板所连接的、未知的维度！

莱恩发出一声低吼，将全身的意志力灌注于手中的黑色手杖，将其狠狠顿在地面上！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敲击在现实基石上的异响传来！

以手杖顿地处为中心，一圈肉眼不可见、但莱恩能清晰感知到的稳定波纹扩散开来，短暂地抗衡住了那股恐怖的剥离之力！手杖顶端的黑玛瑙仿佛变得更加幽深，吸收着周围紊乱的能量。

借着这短暂的僵持，莱恩凭借惊人的毅力，顶着那几乎要撕裂灵魂的拉力和刺目的苍白光芒，踉跄着、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每一步都如同在粘稠的沥青中挣扎，意识的边缘开始模糊，耳边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来自遥远星海的尖啸与低语……

当他终于挣扎着爬出活板门，重重地将门板摔上合拢的瞬间，所有的异象——苍白光芒、恐怖的拉力、刺耳的噪音——戛然而止。

地下室里恢复了之前的死寂和昏暗，只有他粗重狼狈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教堂上层回荡。

他瘫倒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浑身被冷汗浸透，眼前阵阵发黑，大脑如同被烈焰灼烧过般剧痛。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心力。

过了许久，他才勉强支撑着坐起身，靠着一段倒塌的石柱。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黑色手杖，它依旧沉静、墨黑，仿佛刚才那抗衡维度拉扯的一幕从未发生。但他知道，若非老教授的赠礼，他此刻恐怕已成了那冰冷“记录者”的收藏品。

他再次触碰胸前的灵摆，冰凉的晶体依旧普通，未能提供任何帮助。卡斯珀先生，您当年，是否也面对过类似的、令人绝望的“真相”？

莱恩·阿克莱特深吸了几口冰冷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向那扇紧闭的活板门，眼神无比凝重。

群星教团的遗留物，远比想象中危险。那并非崇拜实体的邪教，而是一群试图与某种冰冷宇宙意志联系的疯子留下的烂摊子。它们（或者“它”）的计算仍在继续，布莱克沃斯、邓斯坦、海裔镇都只是它宏大图景中的一部分。

他必须尽快将这里的发现上报巴别塔。同时，那些在石板上惊鸿一瞥的、未知的地域图案——荒漠、雪山寺院、死寂雨林——也必须列入最高警戒。

挣扎着站起身，他拄着手杖，步履有些蹒跚地离开了这座被星空诅咒的废弃教堂。外面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仿佛整个雾城都笼罩在一张无形的、由命运与疯狂编织的大网之中。

赌局远未结束，而对手，似乎又多了一个位于星辰背后的、冰冷的“记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