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着栀子花的甜香,掠过青藤缠绕的铁栅栏,吹进“星光福利院”斑驳的红砖院墙。六岁的沈星辰蜷缩在老银杏树下的秋千上,怀里抱着个洗得发白的布娃娃——那是前院张奶奶临终前塞给她的,左眼的纽扣早就掉了,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像极了她此刻黯淡的眼神。
“星辰!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清脆的童声撞碎午后的宁静,沈星辰猛地抬头,就见穿白色小西装、系着红领结的男孩朝她跑来。顾屿川比她大一岁,皮肤白得像瓷娃娃,睫毛长而卷,跑起来时额前的碎发跟着晃,活脱脱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小王子。他身后跟着两个佣人,手里提着的食盒摞得比他人还高。
“草莓慕斯,你上次说想吃的。”顾屿川献宝似的打开最上面的盒子,浓郁的奶香混着草莓的酸甜瞬间散开。他小心翼翼地挖了一勺递到她嘴边,“我让张厨师少放了糖,院长妈妈说你不能吃太甜的。”
沈星辰的喉咙动了动,却把脸埋进布娃娃怀里:“院长妈妈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我不是别人呀。”顾屿川皱起小眉头,干脆坐到她旁边的秋千上,晃悠着两条腿,“我爸爸说,这个福利院是我们家捐的,我是小股东,给股东的朋友送吃的,不算随便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沈星辰“噗嗤”笑出了声,这是她被送到福利院三个月来,第一次笑。
顾屿川见她笑了,眼睛亮得像星星:“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要多笑。”他突然伸出小拇指,“我们拉钩,我每天都来给你带好吃的,你要等着我,好不好?”沈星辰犹豫着伸出手,小小的手指勾住他温热的指尖。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两个孩子身上镀上一层金辉,空气中飘着棉花糖般的甜。
从那天起,顾屿川真的每天都来。他会给她带各种各样的零食和玩具,会把新买的童话书念给她听,会拉着她在草地上追蝴蝶,还会在她被其他孩子欺负时,把她护在身后,叉着腰喊:“不许欺负我的人!”
有次大胖抢了沈星辰的布娃娃,把它扔在泥水里。顾屿川气得脸都红了,冲上去和大胖扭打在一起,最后两个人都挂了彩,他却把洗干净的布娃娃紧紧抱在怀里,跑到沈星辰面前,委屈巴巴地说:“对不起,我没保护好它。”
沈星辰摸着他擦破皮的嘴角,眼泪掉了下来:“不怪你,谢谢你。”
那天晚上,两个孩子躺在银杏树下看星星。顾屿川指着最亮的那颗说:“那是北极星,不管走多远都能找到方向。以后不管我在哪里,都会像北极星一样看着你,我会保护你的。”
沈星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小声说:“我相信你。”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顾屿川会带她去看城里的灯展,会在雪天给她堆雪人,会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裹住她冻红的小脸。沈星辰渐渐开朗起来,她开始期待每天的午后,期待那个穿着白西装的小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可幸福就像泡沫,一触就破。在沈星辰八岁生日那天,顾屿川没有像往常一样提着食盒跑来。直到傍晚,他才背着个小书包,慢吞吞地走到银杏树下。
“星辰,我要走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我爸爸要带我去美国读书,明天就走。”
沈星辰手里的布娃娃“啪嗒”掉在地上,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你不能走,你说过要每天给我带好吃的,你说过要保护我的。”
顾屿川蹲下来,把布娃娃捡起来,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尘,然后从脖子上取下一条银色的星星项链,戴在她脖子上:“这个项链是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它会替我陪着你。等我回来,我就娶你,让你做我最美丽的新娘。”他擦了擦她的眼泪,“你要等我,好不好?”
沈星辰点了点头,把项链紧紧握在手里。她看着顾屿川离开的背影,直到那抹白色消失在路的尽头,才放声大哭。
顾屿川走后,沈星辰的生活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她每天都会坐在银杏树下,望着院门口的方向,怀里抱着布娃娃,脖子上戴着那条星星项链。院长妈妈心疼她,时常安慰她:“顾小少爷一定会回来的。”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顾屿川再也没有出现过。
时间一晃就是两年。十岁的沈星辰已经长成了个清秀的小姑娘,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默。那天上午,福利院的铁门被两辆黑色轿车缓缓推开,为首的中年夫妇走下车时,引来院子里所有孩子的侧目。
女人穿着月白色绣兰旗袍,领口别着颗珍珠胸针,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轻响,每一步都透着优雅,可眼底的红血丝和紧抿的嘴唇,藏不住她的紧张。男人则穿着深灰色笔挺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手背在身后,脸色严肃得像块冰,眼神扫过院子里的孩子,最终定格在银杏树下的沈星辰身上。
“星辰,有人找你。”院长妈妈把她叫到办公室,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沈星辰走进办公室,手指无意识地攥着布娃娃的衣角。女人看到她的瞬间,眼泪“唰”地掉了下来,快步冲过来抱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星辰,我的星辰,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陌生的香水味裹着温热的泪水,让沈星辰本能地挣扎:“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是你妈妈,沈曼卿。”女人松开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指尖微微颤抖,“这是你爸爸,江振庭。我们是来接你回沈家的。”
沈家?沈星辰愣住了,福利院的档案里,她的亲属信息始终是空的。她抬头看向旁边的男人,江振庭只是点了点头,语气没什么温度:“跟我们走,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不走。”沈星辰往后退了一步,紧紧抱着布娃娃,“顾哥哥说会回来找我的,我要等他。”
“顾哥哥?”江振庭脸上的笑容顿了顿,随即又恢复自然,没有流露出半分不耐烦,反而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理解:“爸爸知道你重情义,这个朋友对你很重要,对不对?”他看向沈曼卿,眼神里带着“你看孩子多懂事”的认同,接着才对沈星辰说:“但你想想,你在这里等,万一他回来找不到你,不是更着急吗?回沈家后,我们可以登报、可以托人找,用不了多久就能帮你找到他,到时候还能把他接到家里来做客,多好啊?”
这时,江振庭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屏幕,脸色微不可察地沉了一下,但转身接电话时,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稳,只是刻意压低了音量:“知道了,跟她说我们马上回来。”挂了电话,他转过身,脸上丝毫不见之前的沉郁,反而带着歉意对沈曼卿笑了笑:“是家里的保姆,说青青有点发烧,闹着要我。不过没事,先把星辰接回去再说,别让咱们的女儿等急了。”他特意加重了“咱们的女儿”几个字,眼神温柔地看着沈曼卿,成功让她紧绷的情绪放松了几分。车子行驶了一个半小时,停在一栋爬满蔷薇的欧式别墅前。沈星辰跟着沈曼卿走进客厅,江振庭快步走到她身边,主动拿起一双柔软的拖鞋递给她,语气自然又体贴:“星辰,快换上鞋,别累着了。曼卿,你也坐会儿,我去让厨房准备点星辰爱吃的水果。”
他说着就要往厨房走,沈曼卿连忙叫住他:“不用这么麻烦,家里青青还发着烧闹脾气,你快去看看她吧,别让保姆一个人招架不住。”
江振庭脚步一顿,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看了看沈曼卿,又看了看眼神怯生生的沈星辰,最终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舍不下你们”的纠结:“还是先陪你们母女俩熟悉环境重要,青青那边有保姆哄着,晚点再去看她也一样。”他特意往楼梯口望了一眼,仿佛真的在担心楼上的动静,这话瞬间让沈曼卿觉得他既重视自己和星辰,又顾念着孩子,心里暖意十足。
没等两分钟,楼梯上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保姆着急地跑下来:“江先生,沈女士,青青小姐又把药打翻了,哭着喊着要您上去呢!”
江振庭这才“无奈”地皱了皱眉,转向沈曼卿时,脸上又立刻堆起温和的笑:“曼卿,那我先上楼看看青青,免得她哭坏了嗓子。你好好陪星辰熟悉房间,等我哄好她,就来陪你们,好不好?”他又弯下腰,对沈星辰柔声道:“星辰乖,等爸爸哄好姐姐,就带你去挑新玩具,听话。”
说完,他才快步往楼上走,背影看着急切又充满父爱,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想的全是如何稳住沈曼卿,别让这刚找回来的“沈家千金”,影响了他夺家产的计划。
江振庭上楼的脚步声渐远,客厅里只剩下沈曼卿和紧紧抱着旧布娃娃的沈星辰。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氛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不安的陌生感。
沈曼卿努力维持着温柔的笑意,试图去拉沈星辰的手:“星辰,来,妈妈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全是粉色的,你一定会喜欢……”
沈星辰却下意识地缩回了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茫然。这里的一切都光鲜亮丽,地板光可鉴人,水晶吊灯璀璨夺目,比她看过的童话书里的城堡还要漂亮,却让她感到窒息。她只想回到福利院那棵老银杏树下,虽然破旧,却有阳光和……等待的味道。
“我……我想回福利院。”她小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曼卿的眼圈瞬间又红了,她蹲下身,与沈星辰平视,声音哽咽:“星辰,那里不是你的家,这里才是。你是妈妈的宝贝,是沈家的小姐,以后再也不需要过以前的苦日子了。妈妈知道你一时不适应,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好吗?”
这时,楼上隐约传来小女孩尖锐的哭闹声和江振庭耐心的哄劝声,似乎还有瓷器碎裂的声响。沈曼卿的脸色微微一变,闪过一丝焦虑,但又迅速被她压下,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沈星辰身上。
她强笑着站起身,最终还是轻轻握住了沈星辰有些冰凉的小手,带着她走上铺着柔软地毯的旋转楼梯:“来,我们先去看看房间。”
二楼走廊的尽头,是一间布置得极其用心的卧室。粉色的纱幔,精致的公主床,满柜子的崭新玩偶,梳妆台上还摆着闪闪发亮的小首饰。一切都符合一个小女孩对梦想房间的幻想。
“喜欢吗?”沈曼卿期待地问。
沈星辰看着这一切,目光却最终落回自己怀里那个洗得发白、掉了眼睛的布娃娃身上。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不出喜欢,也说不出不喜欢,只是觉得这一切都离自己很远。
“她是谁?”突然,一个充满敌意的稚嫩声音在门口响起。
沈星辰和沈曼卿同时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精致蕾丝睡裙、抱着泰迪熊的小女孩站在门口,大约七八岁的年纪,脸蛋烧得红扑扑的,眼睛也红红的,正狠狠地瞪着沈星辰。江振庭一脸无奈地跟在她身后。
“青青,你怎么跑下床了?还在发烧呢。”沈曼卿连忙走过去,想摸摸她的额头。
**青一把打开她的手,指着沈星辰,声音带着哭腔质问:“爸爸!她是谁?为什么在我的家里?我的玩具是不是都要给她了?”她说着,猛地冲进房间,一把抓起柜子上最漂亮的一个音乐盒,紧紧抱在怀里,像是宣示主权。
江振庭赶紧上前安抚:“青青乖,这是星辰妹妹,以后她就是你的妹妹了,要好好相处,知道吗?爸爸不是跟你说过吗?”他一边说,一边给沈曼卿使眼色。
沈曼卿也柔声说:“青青,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一点。这个音乐盒妹妹也喜欢的话……”
“我不!这是我的!全是我的!谁也不能抢!”**青尖叫起来,情绪异常激动,猛地将音乐盒砸在地上!
“啪嚓!”清脆的碎裂声响起,齿轮和碎片溅了一地。
所有人都愣住了。
**青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到,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哭声,扑进江振庭怀里:“爸爸!呜呜……我不是故意的……让她走!我讨厌她!”
江振庭一边拍着女儿的背,一边看向沈曼卿和沈星辰,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关切,有无奈,但更深层的地方,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温声对沈星辰说:“星辰,姐姐生病了,心情不好,不是针对你。你别往心里去。”
沈星辰站在原地,小手死死攥着脖子上的星星项链。她看着哭泣的**青,看着安抚她的“父亲”,看着一脸为难的母亲,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破旧的布娃娃和脚下华丽的碎片。
她明白了。
这个漂亮的房子,不是她的家。 这个穿着睡裙发脾气的小姑娘,是讨厌她的姐姐。 而这个说着温柔话语的爸爸……他的眼神,和福利院里那些表面笑着却偷偷掐她的大孩子,有那么一点点说不出的相似。
这里没有顾哥哥,没有银杏树,没有草莓慕斯,只有陌生、敌意和一地冰冷的碎片。
她慢慢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光亮,又重新变回那个在福利院里沉默寡言的沈星辰。只是这一次,她的沉默里,多了一层坚硬的、自我保护的外壳。
江振庭哄着**青离开后,沈曼卿疲惫地叹了口气,找来保姆打扫碎片,然后对沈星辰勉强笑了笑:“星辰,别怕,姐姐只是生病了。你先休息一下,晚饭好了妈妈来叫你。”房门被轻轻关上。偌大华丽的房间里,只剩下沈星辰一个人。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盛放的蔷薇,那么娇艳,却隔着冰冷的玻璃。她松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是被项链硌出的红痕,那颗小小的银色星星,在窗外光线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芒。“顾哥哥……”她极轻地呢喃,声音消失在空旷的房间裏,“你在哪里?星辰……好害怕。”窗外,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却丝毫照不进小女孩此刻冰冷而孤寂的内心。属于沈星辰的“星途”,在回归所谓的“璀璨”之始,便布满了荆棘与迷雾。而那条星星项链,成了连接她与过去那个温暖承诺的唯一信物,在冰冷的现实中,无声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