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水灵洲,凉亭寂寂。
亭内石桌旁,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坐着,衣摆垂落在地,扫过零星的青苔。
晁漓“阿元,怎么又弄得满脸灰。”
晁漓的眉尖轻轻蹙起,语气听不出喜怒,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银纹的素色手帕,指尖捏着手帕边角,动作慢而缓地伸向晁元的脸颊。
晁元的睫毛猛地一颤,像受惊的蝶翼般扇了扇,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寸。
那手帕带着淡淡的冷香,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属于漓水阁的味道,却总让他心头发紧。
可视线刚触到晁漓眼底那抹沉下来的冷意,他又硬生生顿住动作,肩膀微微向内收着。
晁元“谢谢……姐姐。”
他垂着头,声音轻得快被风吹散,下巴抵着胸口,能看见自己泛着毛边的衣料,指尖悄悄攥紧了衣摆。
晁漓“真乖。”
晁漓的指尖擦过他脸颊的灰渍,动作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柔,她看着晁元乖乖受训的模样,唇角勾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晁漓“告诉姐姐,今日是哪个哥哥欺负你了?”
晁元的头垂得更低,嘴唇抿成一条淡白的线,一声不吭。
他嗅到姐姐身上若有似无的冷香,心头泛起细密的疼。
她是不是又不高兴了?所以才来寻他乐子,又要扮演那个温柔体贴的长姐了。
可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不是。
不温柔,不体贴,是个以他人苦痛为食粮的恶人。
晁漓“怎么不回话?阿元又不乖了。”
帕子被掷在石桌上,发出细微声响。
她撕开方才温情脉脉的假面,唇边凝起讥诮的弧度:
晁漓“没用的废物,他们打你,你不会还手么?”
晁元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慌乱和委屈在脸上交织:
晁元“是我没用……我打不过他们,姐姐,你别生气。”
他说着,慌忙伸手去够石桌上的茶壶,指尖因为紧张微微发颤,倒了杯温热的茶,双手捧着茶盏递到晁漓面前。
晁元“姐姐,喝茶。”
晁漓没接,甚至没看那杯茶一眼。
她挑了挑眉,唇角勾起一抹带着玩味的笑,声音轻悠悠的,像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晁漓“恨我么?”
“砰——”
茶杯从晁元颤抖的手中滑落,滚烫的茶水泼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渍沾湿了他的衣摆。
他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恨吗?
从10岁那年,晁漓把他从晁羽的鞭子下救出来那天起,带他回漓水阁开始,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字。
他怎么会恨。
第一次晁漓朝他发脾气,让晁羽惩罚他时,他便知道,这个姐姐并非表面上那么温柔善良。
但他只能一遍遍攥紧衣角,试图说服自己:是自己做错了,姐姐生气本就是应该的。
他听漓水阁的老仆说过晁漓的往事。
她刚出生时身子弱得像片薄纸,脸色常年是苍白的,因为是逐水神君的第一个孩子,父君把所有的疼宠都给了她,专门建了漓水阁让她养身体,阁里堆满了上好的药材,父君还下了令,除了贴身伺候的仆从,谁也不准踏进漓水阁半步。
晁漓就那样在漓水阁待了整整十二年。
那些进去照顾她的侍女,偶尔会在外头说几句“大公主喜怒无常”,可没过多久,那些侍女就都离奇地没了踪影,再没人敢提半句。
直到她十三岁那年,才第一次踏出漓水阁。
那天她穿了件蓝白相间的襦裙,裙摆绣着细碎的水纹,在花园慢慢走着,风把她的裙摆吹得轻轻晃着。
忽然,一阵吵闹声撞进耳朵里。
晁漓停下脚步,循着声音往前走了几步,绕过一棵柳树,就看见几个半大的少年围着一个小男孩。
那男孩躺在泥地里,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露出来的胳膊上全是红痕,一个穿着锦袍的少年正扬着鞭子,眼看就要往他身上抽。
晁漓本无意干预,可在鞭子即将落地的一刹那,那男孩猛然抬起头,露出了脸。
长得倒是不错,就是脸上沾了泥灰,额角还破了个小口子,渗着血珠,看着有些碍眼。
晁漓指了指地上的男孩,回头问身后跟着的侍女青月:
晁漓“他是谁?”
“回公主,是神君最小的儿子,晁元皇子。”
晁漓“皇子?”
晁漓低笑出声,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
这模样,哪有半分皇子的样子,倒像个没人要的小乞丐。
青月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解释:“晁元皇子天生没有灵脉,神君一直不喜欢他,其他几位皇子也总把他当出气筒,鞭打、羞辱都是常有的事。”
晁漓“真是可怜。”
晁漓慢悠悠地叹道,语气里听不出是真同情,还是在看戏。
她往前走了两步,在那锦袍少年的鞭子再次扬起时,伸手轻轻扣住了他的手腕。
“谁敢拦我?!”那少年猛地回头,脸上满是戾气。
青月赶忙上前行礼:“回二皇子,这位是大公主。”
晁漓?
晁羽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竟然从漓水阁出来了?这可真是件稀罕事。
他们兄弟几个从出生到现在,就只听过“大公主”这个名字,连她的面都没见过,没想到今天倒是遇上了。
想起父君对晁漓的宠爱,晁羽心里的戾气瞬间散了,连忙收回手,对着晁漓恭敬地躬身:“参见漓姐姐。”
躺在地上的晁元也顺着声音看过去——那女子站在柳树下,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蓝白的襦裙衬得她皮肤像雪一样白,眉眼弯弯的,好看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晁元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低下头,心脏“砰砰”地跳着。
她就是父君常说的,那个住在漓水阁的姐姐吗?
晁漓“免礼。”
晁漓的声音淡淡的,目光落在晁羽身后的晁元身上。
晁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晁羽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点不自然的笑:“没什么,就是和阿元弟弟玩闹呢。”
晁漓“别玩了。”
晁漓打断他的话,语气不容置疑:
晁漓“从今往后,他跟着我住漓水阁,我会亲自跟父君说。”
这话一出口,周围瞬间静了下来,连风吹柳叶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晁元整个人僵在原地,心头仿佛被人缓缓注入了一股暖流,温热的感觉顺着血脉蔓延开来,连身上那些火辣辣的疼痛都变得遥远了。
他可以不用再被人欺负了吗?
这一刻,他觉得头顶的太阳格外温暖,像眼前这个姐姐的模样,亮得让他移不开眼。
晁漓微微偏了偏头,白晳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在空中对他晃了晃:
晁漓“愣着做什么?走了。”
晁元“啊……好,谢谢姐姐。”
晁元连忙应了一声,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抓住她递过来的手。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袖口时,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他的手上全是泥灰,还有被石子磨破的伤口,沾着血和土,脏得很。
而姐姐的手那么干净,那么白,他怎么能弄脏呢?
晁元飞快地收回手,撑着地面,自己慢慢爬了起来,动作有些笨拙,还不小心蹭到了伤口,疼得他皱了皱眉,却没敢哼一声。
晁漓看着他缩回的手,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唇角的笑意又深了些。
还是个懂事的小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