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奈德被安置在紧邻维尔汀卧室的客房。
医师们忙碌了半夜，终于稳定了她的伤势。子弹造成的贯穿伤触目惊心，但幸运地避开了所有要害，加之维尔汀毫不犹豫地动用了库存里最珍贵的强效愈合神秘术药剂，让她的恢复速度远超常人预期。
晨曦微露时，斯奈德高烧退了，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维尔汀屏退了所有人。
他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黑色风衣随意搭在椅背，珍珠灰的头发有些凌乱，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灰色眼眸依旧清醒而冷静，如同拂晓时分的天空。
他需要理清头绪。
刺客的身份、潜入城堡的路径、刺杀时机的把握……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严密的计划和一个对城堡内部极其了解的敌人。
但他的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床上那个沉睡的少女。
我是否……曾认识你？
“记住我右侧的心跳。”
那些碎片式的低语和幻影，不再是虚无缥缈的错觉，它们有了重量和温度，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认知上，逼迫他去正视一个荒谬却愈发强烈的可能性——
在某个他不知道的时空里，他们早已相识，并且，他曾失去过她。
一次……或者更多次。
斯奈德在薄暮时分醒来。
她睁开眼，狭长的眼眸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朦胧，少了平日的狡黠妩媚，多了几分罕见的脆弱。她的目光在装饰华美的天花板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转向坐在窗边的维尔汀。
“老爷……”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却依然试图勾起那抹惯有的、甜腻的笑，“我是不是……差点就免费了？”
都这种时候了，她关心的居然是这个。
维尔汀放下手中许久未翻动一页的书，起身走到床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
他的动作略显生硬，但足够小心。
“你的报酬还没付清，园艺师。”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城堡不提供免费的午餐，自然也不提供免费的死亡。”
斯奈德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着温水，眼睛却一直望着他，仿佛想从他冷灰色的眼眸里解读出些什么。喝完水，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忽然轻声问：
“那……我替老爷挡了子弹，有没有奖金？”
维尔汀放下水杯，看着她苍白但依旧带着挑衅笑容的脸。
“有。”他平静地回答，“奖金是——你必须活下来，继续替我工作，直到还清你预支的那条命。”
斯奈德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了伤口，让她疼得蹙起了眉，可笑意却从眼底漫了出来。
“老爷……您可真会做生意……”
真是“无情”呢。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接下来的几天，斯奈德被迫安静下来养伤。
维尔汀的书房暂时搬到了隔壁的小厅，方便处理公务的同时，也能……随时留意隔壁的动静。
斯奈德显然很不习惯这种禁锢。
她不能去橘园，不能满城堡地“探险”，只能无聊地待在床上或窗边的软榻上。
于是，维尔汀的“工作干扰”从动态变成了静态。
有时是一枚被精心摆放在他公文旁的、光滑的鹅卵石；有时是一只用纱布边角料歪歪扭扭缝出来的、形似橘子的丑萌小布偶；有时甚至只是一片形状特别奇特的橘叶，被压在墨水瓶下。
它们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带着某种固执的、试图引起他注意的意味。
维尔汀每次都会面无表情地将这些“礼物”收到抽屉里，从不评论，但也没有拒绝。
直到一天夜里，维尔汀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增派黑河谷巡逻人手的命令，揉了揉眉心，准备起身去看一眼斯奈德的情况。
他推开客房的门，室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
斯奈德并没有睡。她靠在软枕上，侧着头，望着窗外被云层半掩的月亮，眼神是罕见的空茫和沉寂，那是一种与她年龄和外表极不相称的伤感。
她玫瑰色的脸颊在微弱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卷曲的睫毛垂下深深的阴影。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胸前包扎伤口的纱布边缘。
那一刻，她身上那种天真烂漫和妩媚风情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孤独。
维尔汀停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他似乎窥见了一直掩盖在那副嬉笑面具下的、真实的斯奈德——那个在另一个世界或许曾失去一切、不得不变得贪财缺爱、用理智绝情来保护自己的灵魂。
斯奈德忽然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倏然回头。
几乎是在瞬间，那种空茫沉寂消失了，熟悉的、带着点讨好和狡黠的笑容重新回到她脸上，快得仿佛只是维尔汀的错觉。
“老爷，这么晚还想念您受伤的园艺师吗？”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恢复成甜腻的调子。
维尔汀走进房间，拿起桌上的水壶，发现是空的。
“需要水吗？”他问。
“如果老爷亲自去倒的话~”
斯奈德眨眨眼。
维尔汀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转身拿着水壶走了出去。等他再回来时，斯奈德已经重新躺好，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只是微微颤动的睫毛出卖了她。
维尔汀将温水倒进杯子，放在床头柜上。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床边站了一会儿。
“刺客的目标是我，”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低沉，“你不需要那么做。”
斯奈德睁开了眼睛，眼底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的光芒。
“我知道目标是您呀，我的老爷。”她慢悠悠地说，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您的命比较值钱嘛。我救了您，可是指望着一大笔奖金和长期饭票呢。”
她语气轻佻，眉眼弯弯，说着最不像理由的理由。
维尔汀沉默地看着她。
他知道这不是全部，甚至可能根本不是原因。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他的语气带着命令的口吻，却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冷硬。
“那要看情况咯，”斯奈德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如果价钱合适的话……”
维尔汀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诺。
他知道，如果再来一次，她很可能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这种认知，让他心里泛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滋味。
他离开客房，轻轻带上门。
走廊冰冷寂静，但他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倒水时沾染的、来自她杯中那一点微弱的温度。
维尔汀加大了对城堡内部的清查力度，几个可疑的仆役和一名低阶守卫被秘密控制审问。线索断断续续，指向城外流民中混入的敌对势力，但更深层的指挥者依然隐藏在迷雾之后。
他似乎并不急于揪出所有人，而是像一名耐心的棋手，悄然布下自己的棋子，等待着对手的下一步。
斯奈德的伤一天天好转，已经可以下床轻微活动。
某个下午，阳光正好，她溜达到小厅门口，看见维尔汀正站在一幅巨大的浮光城及周边地区地图前，目光凝重的落在黑河谷的区域。
斯奈德倚在门框上，看了一会儿，忽然轻声开口：
“老爷，您觉得晨星教会……真的能庇护所有人吗？”
她的语气里没有了平日的嬉闹，带着一种罕见的、冷冽的清醒。
维尔汀没有回头，似乎早已察觉到她的到来。
“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斯奈德歪了歪头，又恢复了那副天真模样，“只是觉得，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的承诺上，就像把最喜欢的橘子交给陌生人保管一样……很傻，不是吗？”
她说完，哼着那首调子古怪的歌，慢悠悠地晃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下维尔汀独自站在地图前。
他灰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是啊，很傻。
所以，他从未真正相信过。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黑河谷，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地图的边缘。
棋局，才刚刚开始。
而他的身边，多了一个或许来自过去、或许通往未来、但注定无法被忽视的变数。
——他的小骗子，他的园艺师，他的……
一个让他莫名在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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