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重门在我身后轰然合拢,将最后一抹天光也吞没。
香烛和陈旧木头的窒闷气味沉甸甸压下来,压得人心口发慌。正中央,列祖列宗的牌位一层层垒上去,黑压压的,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
我被按在冰冷的蒲团上,眼前那本新抄的《女诫》封皮鲜亮,刺得眼睛生疼。
“跪下!”父亲的声音又冷又硬,砸在空旷的祠堂里,带回嗡嗡的回响,“好好读!好好抄!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门外隐约传来呜咽声,是母亲的。细碎,被轻易掐断。
族老们立在阴影里,一道道目光沉滞如山,压在我的脊背上。
我知道他们在看什么。看我的不服,我的反骨,看我怎么被这祠堂、这规矩、这本薄薄的书册磨平棱角,变成另一个顺服的、可以用来换取家族利益的物件。
就像他们刚刚送走的,我的嫡姐。
宫里来的仪仗吹吹打打,那喧闹声隔着重重高墙,竟还没散尽。那声音扎进耳朵里,让我想起阿姐被扶上轿辇时,回头望的那一眼。
没有泪,空茫茫的一片。然后车帘垂下,遮没了所有。
家族里最好的一颗棋子,被妥妥当当地送了出去,填进那座吃人的黄金笼里,去巩固他们男人的权势。
指甲掐进掌心,刺疼。
族老们开始说话,絮絮叨叨,之乎者也。他们说阿姐是家族的荣耀,说我该学学她的柔顺贤淑,说女子生来便该如此,恪守本分,辅佐父兄,夫死从子。
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沙子,灌进我的耳朵,磨得血肉模糊。
香炉里烟雾袅袅,牌位上的字在烟雾里模糊不清,又冷硬如铁。
他们说了很多。
直到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再一次重重落下。
我忽然笑了起来。
声音不大,却让所有絮叨瞬间死寂。
父亲猛地扭头看我,眼神惊愕,随即染上暴怒:“孽障!你笑什么!”
我没答话。
目光掠过那些惊疑不定的苍老面孔,掠过父亲铁青的脸,掠过香炉,最后落在那本《女诫》上。
然后我伸手,抓起它,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掼进了香炉里!
“嗤——”
火星爆开,焦黑的纸页蜷曲,烫金的字迹在火舌里痛苦地扭曲,浓烟猛地腾起,散发出焦糊的气味。
“啊!”惊呼声炸开。
“反了!反了!”族老们颤着手指向我,气得浑身发抖。
父亲一步踏前,扬手就要挥下。
我没躲,反而抢先一步,猛地踹翻了沉重的香炉!
铜炉砸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香灰漫天飞扬,烧红的香炭滚落一地,点燃了蒲团,点燃了经幡,细小的火苗倏地窜起。
烟雾弥漫,模糊了那些惊惶失措的老脸。
在一片混乱和尖叫里,我抽出供桌下藏了许久的柴刀,朝着那黑压压的牌位架,用尽全力劈砍过去!
木屑飞溅!牌位噼里啪啦地掉落,砸在地上,碎裂开来。
“读书?科考?封侯拜相?都是你们男人的事!”我的声音劈开喧嚣,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快意,“我们女子算什么?棋子?物件?用完了,就扔进这不见天的祠堂里烂掉?!”
“孽障!住手!列祖列宗在上——”一个族老痛心疾首地嘶吼。
“列祖列宗?”我回身,一刀狠狠劈在最大的那块牌位上,“他们在上边看了多久了?看了多少代女子被你们逼死、困死、闷死?!他们吭过一声吗?!”
“既如此,要这祠堂何用!要这些哑巴木头何用!”
我挥刀乱砍,打翻烛台,火焰舔上垂幔,轰地一下烧得更旺。
热浪扑面,烟气呛得人睁不开眼。那些道貌岸然的身影在火光里仓皇奔逃、尖叫、呵骂,像一群被烧了窝的老鼠。
我站在一片狼藉中央,看着窜起的火苗映亮那些惊慌失措的、统治了我十几年的面孔,声音嘶哑却清晰:
“你们等着!”
“这规矩——迟早有天,烧了碎了烂了才好!”
“我阿姐不能白“死”!天下的女子都不能白死!”
……
十年。
京城最大的酒楼临街雅座,我拈着茶杯,听底下说书人唾沫横飞。
“……要说当今太后,真真是女中尧舜!陛下冲龄,太后垂帘,这第一道懿旨,嘿!竟是开了千古未有之先河!命天下女子,皆可入学读书,皆可应试科考!与男子同!”
楼下一片哗然,嗡嗡的议论声浪潮般涌起。有惊愕,有兴奋,有难以置信。
街面上,报喜的差役飞马驰过,声音尖锐地穿透喧嚣:“太后懿旨:天下女子,皆可入学科考!与男子同!”
马蹄声嘚嘚,踏过青石板路,一路远去,像是要把这石破天惊的消息,传遍天下的每一个角落。
茶杯在我指尖转了一圈,水温热,白气袅袅。
楼下的喧闹声更大了,夹杂着女子压抑的惊呼和激动的抽泣。
忽然,一阵不合时宜的、声嘶力竭的哭嚎撞破了这热烈的气氛。
“太后三思!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女子科考,悖逆祖制,乱阴阳纲常,国将不国啊!”
酒楼里瞬间一静,所有人都探出头去。
长街尽头,黑压压跪了一群人。素服麻衣,白发苍苍。
为首那个,一身旧日朝服,以头抢地,哭得老泪纵横,捶胸顿足,正是我十年未见的父亲。
他身后,是那些曾经在祠堂里义正辞严的族老们,此刻都跪在秋日冰冷的石板上,涕泗横流,高声哭谏,一句句“祖宗”“法度”“祸乱”,像是从坟里刨出来的陈腐棺木,硬要砸进这鲜活滚烫的世道里。
宫门紧闭,禁卫森严,沉默地矗立着。
他们的哭嚎便显得越发刺耳而可笑。
街边的人群开始骚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有年轻人面露不忿,欲要上前理论,却被身边人拉住。
老人们跪在那里,仿佛成了旧日时光里爬出来的顽固石碑,悲壮又凄凉地阻挡着洪流。
我放下茶杯。
杯底碰着桌面,轻轻一声脆响。
起身,下楼。
楼梯吱呀,一步步,踩碎身后的嘈杂。
走出酒楼门口,秋风扑面而来,带着凉意,也带着街上各种复杂的目光。
有人认出了我,低低惊呼。
我目不斜视,穿过自动分开的人潮,朝着那一片刺眼的素白走去。
哭嚎声越来越近,父亲额上的血迹和眼泪混在一起,滴在官袍前襟,一片狼狈的暗红。他哭得投入,并未看见我。
直到我站定在他们面前,阴影投落在他们磕头的那片地上。
哭声戛然而止。
父亲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清是我,瞳孔猛地一缩,惊愕瞬间转为极致的怒容:“是你这个忤逆不孝的……”
话未说完。
我身后跟着的侍女沉默地上前一步,手里捧着一把连鞘长剑。
我抬手。
“铿——”
金属摩擦鞘口的声音清冽刺耳,压过了所有细微的声响。
秋水般的剑身滑出,映出秋日高爽的天空,映出宫墙巍峨的红,也映出父亲骤然惨白惊骇的脸。
所有哭嚎、议论、窃窃私语,全都死了。
长风刮过长街,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
我握紧剑柄,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
目光越过那些颤抖的、僵跪在地上的族老,望向那扇紧闭的、高耸的宫门,声音清晰,穿透寂静,一字一句,砸在地上:
“阿姐。”
宫门外死寂,无数目光钉在我身上,钉在我手中出鞘的剑上。
父亲的脸从最初的惊怒交加,一点点褪成难以置信的苍白,嘴唇哆嗦着,像是想呵斥,却被那剑锋的冷光噎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似的声响。他身后那些族老,更是抖得如秋风里的落叶,有人试图抬头申斥,视线一触到我手里的剑,立刻又畏缩地垂下,只剩花白的鬓角在风里颤。
宫墙太高,朱门太深,里外像是隔了两个世界。外面的哭谏、死寂、剑拔弩张,似乎都传不进去。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撞得发疼,握着剑柄的掌心沁出薄汗,滑腻冰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那扇巍峨的、沉默的宫门,忽然发出沉重喑哑的嗡鸣。
“吱呀——”
一道缝,缓缓开启。
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压碎了所有的寂静,像是碾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包括地上跪着的那些老人。他们眼中下意识地迸发出希冀的光,仿佛期待门后走出一位能制止这场“闹剧”的皇室权威,一位先帝的老臣,甚至是一位内侍官来传达“太后知错了”的口谕。
门缝渐开。
先出来的是两列玄甲禁军,步履无声,却带着铁血的威压,迅速分立两侧,隔开内外。
随后,一道纤细的身影缓缓步出。
并非想象中任何具有男性权威的代表。
那是一个女官。
身着深青官服,腰束玉带,头戴展脚襆头,容色肃穆,身姿挺拔。她手里捧着一卷明黄帛书,步伐沉稳地走到宫门正前方,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跪着的众人,扫过我手中出鞘的剑,竟无一丝波澜。
父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挣扎着想要起身:“这位女官!太后她……”
女官并未看他,而是径直展开那卷黄帛。
她的声音清亮,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遍宫门前的每一个角落:
“太后口谕。”
四个字,让父亲和所有族老瞬间重新匍匐下去,以最恭顺的姿态聆听。
我也站着,剑尖微微下垂,听着。
女官的声音继续响起,一字一句,毫无情绪,只是复述:
“太后问:诸卿在此哭谏,所言皆为国本纲常。”
父亲等人把头埋得更低。
女官的话音却微微一顿,目光终于落在我父亲身上,那目光里似乎含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探究:
“太后问:十年之前,送女入宫时,尔等可曾想过牝鸡司晨?可曾想过阴阳纲常?”
父亲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般震骇,远比面对我的剑锋时更甚。
女官不再看他,视线微转,落向我。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温度:
“太后问:林家二姑娘。”
我迎上她的目光,剑柄握得更紧。
“汝手中剑,利否?”
风声似乎都停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句问话,在宫墙之间回荡。
利否?
我缓缓抬起眼,看向那深不见底的宫门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朱漆高墙,看见那背后垂帘之后的身影。
然后,我手腕一翻,剑锋扬起,秋水般的寒光划破秋日午后的阳光,声音斩钉截铁,穿透死寂:
“利足以斩朽木,破坚冰!”
“——请为陛下、为太后,清君侧!”
女官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微弱的什么,快得抓不住。她合上帛书,微微颔首,再开口时,声音陡然扬高,带上了不容置疑的懿旨威严:
“太后懿旨:准!”
一个“准”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宫门前!
“不——!!!”父亲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嘶吼,猛地要扑起来。
但他晚了。
那个“准”字落下的瞬间,我的剑尖已然调转!
身影如离弦之箭,疾冲而入跪着的人群!
不是冲着父亲,而是直接掠向他身边那个叫嚷得最凶、十年前在祠堂里声音最大的族老!
那老朽惊骇欲绝,张嘴欲呼——
剑光如雪,一闪而过!
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轨迹!
只听得一声压抑的、被陡然掐断的惨嚎,伴随着某种令人牙酸的割裂声!
一截鲜红的、蠕动的东西,混着大量的血,从他大张的口中飞溅而出,“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溅起几点尘埃。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失声。
只剩下那老朽喉咙里发出的、破碎的、嗬嗬的倒气声,和他因极致痛苦而疯狂扭曲、满地翻滚的身体。
血,迅速在他身下洇开,染红了素白的麻衣,染透了冰冷的青石板。
我站在原地,剑尖斜指地面,浓稠的血珠顺着锋刃缓缓汇聚、滴落。
嗒。
嗒。
轻微的两声,落在死寂的空气里,却重得砸在每个人的魂魄上。
我抬起头,目光掠过那些彻底石化、面无人色、抖得几乎要散架的老人们,最后,定格在宫门方向。
秋风卷过,扬起我的衣袂发梢,带来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传入那深宫之内:
“第一根舌头。”
“阿姐,”我看着那高耸的宫门,轻轻问道,“——下一个,是谁?”
那截鲜红的、尚在微微抽搐的舌头落在染血的青石板上,像一记无声的惊雷,劈开了所有凝固的喧嚣。
时间仿佛被血黏住了,停滞一瞬。
随即,恐慌如同炸开的沸水,猛地泼溅开来!
“杀…杀人了!!”离得最近的几个族老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缩,手脚并用,官袍下摆沾染了尘土和血点,狼狈不堪。有人吓得两眼翻白,直接瘫软在地,身下洇开一滩污浊。
我父亲,林翰松,那张刚才还因愤怒和哭谏而涨红的脸,此刻惨白如纸,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他眼睁睁看着族中耆老在地上痛苦翻滚,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那声音刮得人耳膜生疼。他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最初的震骇迅速被一种纯粹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怒取代。
“孽畜!你怎敢——!”他嘶吼着,竟忘了身份场合,忘了宫阙禁地,忘了那高悬的“太后”二字,挣扎着要扑过来,像是要用那身旧朝服勒死我。
但他没能动弹。
两名玄甲禁军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贴近,铁钳般的手扣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死死按跪在原地。任他如何挣扎咆哮,那两名军士面容冷硬,如同石雕,纹丝不动。
这不是保护。
是按住祭品。
我甚至没有多看父亲一眼。
手腕一抖,剑锋上的血珠甩出一道刺目的弧线,溅落在几个刚想抬头哭嚎的族老面前。
他们的嚎哭瞬间卡在喉咙里,变成惊恐的呜咽,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浑身筛糠般抖动,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目光所及之处,那些方才还慷慨激昂、以头抢地的白发头颅,此刻都深深埋了下去,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偶尔有胆大的偷眼觑向宫门,那扇朱门依旧沉默地敞开着一条缝,后面的女官静立如故,玄甲禁军肃杀如林。
没有呵斥,没有阻止。
只有默许。
冰冷的、令人绝望的默许。
我提着剑,剑尖拖曳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嗒。
嗒。
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那些老人的心跳上。
血痕在身后拖出一道断断续续的红线。
我在另一个族老面前停下。
他是我的一位叔公,印象里,最是古板苛刻。十年前祠堂那日,他叫嚷着“女子无才便是德”、“忤逆不孝该沉塘”的声音,最高,最刺耳。
此刻,他瘫跪着,头几乎抵到地面,花白的头发散乱,官帽歪斜,露出光秃的头顶。我能看见他后颈上沁出的、油腻的冷汗,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老人和恐惧混杂的酸腐气。
他没有抬头,但身体抖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叔公。”我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周围所有的呜咽和抽气声瞬间死绝。
他的脊背猛地一僵。
“十年前,祠堂里,”我的剑尖轻轻点在他面前的石板上,那一点寒光离他的鼻尖不到半尺,“你说,女子读什么书,不如多学学女红,将来好伺候翁姑。”
剑尖抬起,缓缓移到他的侧脸,冰凉的铁器几乎要贴上他剧烈颤抖的腮帮。
“你说,阿姐进宫是祖坟冒青烟,是林家天大的荣耀,我们合该叩谢天恩。”
那剑尖像毒蛇的信子,缓慢地、带着死亡的寒意,掠过他的皮肤,最终停在他的下巴下方,微微用力,强迫他抬起头来。
他被迫仰起脸,眼睛死死闭着,皱纹密布的脸上全是纵横的泪水和冷汗,牙关磕碰,发出嘚嘚的轻响。
“你还说,”我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只容他一人听清,“像我这般不服管教的,合该一根白绫吊死,免得带累家族名声。”
他的眼睛猛地睁开,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求饶的气音。
“你看,”我直起身,声音恢复清冷,响彻宫门,“太后开了恩科,天下女子都能读书明理了。你说的那些,好像不对。”
剑尖在他下巴上轻轻一敲。
他浑身剧烈一颤,裤裆处迅速湿了一大片,骚臭的气味弥漫开来。
我嫌恶地蹙眉,剑尖移开,指向他的嘴。
“你这舌头,”我说,“留着也是嚼人根骨,散播腐臭之言。”
“不如捐出来。”
“给太后的新政,祭个旗。”
“不——!!!”他爆发出濒死般的哀鸣,双手胡乱地挥舞着想挡住嘴,想往后缩。
但左右两侧,同样有玄甲禁军踏上一步,不由分说地反剪了他的双臂,将他死死固定在地上,仰起头,露出了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涕泪横流的老脸,嘴巴无意识地大张着,发出“嗬嗬”的绝望声响。
阳光落在我的剑上,反射出冰冷的光,照亮了他豁口的、发黄的牙。
我没有丝毫犹豫。
手腕一沉,剑光再次精准地没入、抽出。
又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闷响,伴随着更凄厉半声戛然而止的惨嚎。
第二截鲜红的东西掉落在地,弹动了两下,落在第一截旁边。
血如泉涌。
压抑的啜泣和呕吐声在人群中响起。那些平日道貌岸然的族老们,此刻丑态百出,有人昏死过去,有人磕头如捣蒜,额头上一片血肉模糊,含糊地念着“饶命”、“太后开恩”。
我提着滴血的长剑,缓缓转身。
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绝望的老脸。
他们躲闪着,避让着,仿佛我的目光也带着剔骨的锋芒。
最后,我看向那扇宫门。
风吹过,扬起宫门内那女官深青官服的下摆,她依旧静立着,如同一个沉默的符号。
血顺着剑尖,滴答,滴答,落在脚下,汇入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的血泊里。
宫门深处,垂帘之后,一片寂静。
我的阿姐,没有声音。
她只是在看。
透过这扇门,看着这场由她默许、由我执刑的血腥清洗。
我看着那深不见底的宫阙,声音清晰地,再次问道:
“阿姐。”
“下一个,是谁?”
剑尖的血滴落在第二截舌头上,发出细微的“嗒”声,在那片死寂里惊心。
血腥味浓重得令人作呕,混杂着失禁的骚臭和老人身上陈旧的熏香,形成一种诡异又绝望的气息。
那些方才还以忠臣孝子自居、哭嚎着祖宗礼法的族老们,此刻像是一群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除了发抖和压抑的抽气,再发不出别的声音。他们的头埋得更低,几乎要折断那苍老的颈椎,恨不得将整个人缩进青石板的缝隙里。
我父亲的嘶吼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种断续的、濒死般的喘息。他被两名禁军死死按着,双目赤红地瞪着我,那目光里的暴怒未消,却更多了一层难以置信的恐惧——不是对剑,而是对那扇沉默宫门后的、他亲手送进去的女儿。
我甩了下剑锋。
血珠划破空气,溅落在几个跪伏身影的官袍背上,留下深色斑点。那几人猛地一颤,抖得更厉害了。
目光缓慢地扫过这一片匍匐的白首。
十年。祠堂的火似乎还在眼底燃烧。
“李御史。”我的声音不高,却让被点到名字的老者浑身一僵。
他猛地抬头,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惨无人色:“二…二姑娘…老臣…老臣当年…”
“当年你上奏,言女子干政,祸乱之源。”我打断他,剑尖虚虚点向他,“说我阿姐魅惑君上,请赐白绫。”
剑尖微移,指向他身边另一人:“张寺丞。你附和,言林家女不祥,当逐出宫廷,以正视听。”
“还有你,王给事中。你散播谣言,说我阿姐在宫中行巫蛊厌胜之术。”
我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点过去,一件旧事一件旧事拎出来。
每点一个,那被点到的人便如遭雷击,抖若筛糠,有人试图磕头辩解,话未出口,便被剑尖上未干的血色噎了回去。
十年官场,他们早已练就油滑,但此刻,所有的机变和口才在绝对的力量和血腥面前,苍白得可笑。
他们终于明白,这不是朝堂辩论,不是哭谏死忠能换来的名望。
这是一场清算。
由宫里那位太后默许,由她提剑的妹妹执行的,迟来了十年的清算。
“太后仁厚,开了恩科,给了天下女子一条路。”我的声音在血腥气里显得格外冷,“也给了你们一个机会。”
“可惜,”剑尖缓缓划过一道弧线,将地上那两截东西纳入其中,“你们的舌头,还留着这些腐臭的东西。”
“太后能容。”
“我这把剑,容不得。”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不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
身影动如脱兔!
剑光再起!
不再是精准的剔除,而是带着积压了十年怒火的狠厉!
“呃啊——!”
“饶——!”
惨叫声此起彼伏,又迅速被痛苦的闷哼和喉咙破裂的嗬嗬声取代。
玄甲禁军如同没有感情的傀儡,在我剑光所指之处,精准地制伏每一个目标,强迫他们露出致命的脆弱处。
剑锋每一次没入抽出,都带起一蓬温热的血。
一截又一截软塌塌、血淋淋的肉块掉落在地。
青石板很快被染红了一大片,浓郁的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
跪着的人越来越少,倒下的、昏死过去的越来越多。
最后,只剩下我父亲林翰松,还被他身后的禁军死死按着,跪在那片血泊中央。
他脸上已无人色,官袍被溅射的鲜血染得斑驳不堪。他看着我,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只剩下躯壳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我提着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剑身上的血汇聚到剑尖,滴落,正落在他跪地的膝盖前。
“父亲。”我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他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神里注入一丝极致的恐惧,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十年前,你送阿姐进宫时,对我说了什么?”我问。
他瞳孔紧缩,记忆被强行扯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