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璃陷入了迷茫,她不知道,为什么上神还不让她回去。
她已经在人间,待了很久很久了。
她已经目睹了一个江南小镇的兴衰,还有一个学生的蜕变。
这些经历……还不够吗?
直到,她遇到了那个少年。
那天,她一如既往地坐在户外的长椅上,望着天边,茫然地等待着上神带她离开。
“你好,新店开业,送你一朵鲜花。”
他的声音温润晴朗,笑容真诚,边说边递给她一支玫瑰。
同时被送到手上的,还有一张传单。
她低头看了看那张传单,又看了看那朵玫瑰,然后轻声说了句:“谢谢。”。
毫无波澜,毫无诚意。
而他也毫不在意,只是抱着等待分发的玫瑰和传单、继续走向下一个“潜在客户”。
素雅的纸张上印着几行字:「岛屿花店」盛大开业,下方是地址和一行小字:“愿每一朵花,都能抵达它的岛屿。”
落款处是手写体的名字——周延。
她捏着那支含苞待放的玫瑰,看着少年抱着满怀的花与传单,步履轻快地走向下一个行人,脸上始终挂着那轮温煦得有些过分的笑容。
第二天,几乎在同一时间,同样的长椅,同样的少年,同样递过来一支玫瑰和一张传单。 “你好,新店开业,送你一朵鲜花。”
时璃抬起眼,看着他毫无异样的神情,轻声提醒。
“你已经给我发过了。”
周延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她手上昨日那支已然有些蔫软的玫瑰,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赧然,随即又漾开笑容。
“送出去的东西哪还有收回来的道理?你留着吧。”
他说完,便又转身融入人流,像一枚投入湖面的石子,轻巧地漾开一圈涟漪,而后复归平静。
第三天,当周延再次带着一模一样的笑容和说辞出现时,时璃没有去接。
她只是抬起头,用一种纯粹困惑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目光望着他。
这孩子……似乎记性不太好?
周延递花的手顿在半空。
他看着她,又看看她身边长椅上那两支已然枯萎的玫瑰,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烁了一下,像是平静湖面忽然跃起的一尾鱼,倏忽不见。
他像是终于记起了她,嘴角弯起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弧度。
“啊,又碰到你了。”
他声音里的热情并未减少,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停顿。
“这次……就当是我祝你每天都有一个好心情吧。”
他将花轻轻放在她身旁的空位上,转身欲走。
“你为什么,”时璃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总是这么开心?”
周延停住脚步,回过头。
阳光落在他微卷的发梢,跳跃着金色的光点。
他怀里抱着那些亟待送出的花朵,像抱着一整个春天的喧嚣。
“开心不好吗?”他反问,笑容依旧明亮,却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琉璃,“花开着,太阳照着,有事情可以做,难道不值得开心吗?”
时璃答不上来。
于她而言,花开日落,万亿年来不过如是,从未与“值得开心”产生过关联。
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长时间独坐的空旷长椅和总是望着虚无天际的眼神,忽然问。
“你呢?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
时璃张了张嘴。
这该如何解释?
说我非人非鬼,来自无悲无喜的永恒之阁,因过于稚嫩而被下放人间,等待一个归期?
最终,她只是更紧地捏住了手中那三张一模一样的传单。
周延没有追问,只是了然地笑了笑。
他又从怀里抽出一支新鲜的、带着露水的玫瑰,轻轻放在之前那支旁边。
“没关系,”他的声音温和下来,像傍晚掠过林梢的风,“祝你每天都有一个好心情。”
时璃望着他。
她看到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均匀的、温暖的光晕,像秋日午后晒熟的麦田,稳定而和煦。
那光晕如此明亮,几乎盖过了一切。
她莫名地,被他吸引了。
不是因为他持续赠送的玫瑰,也不是因为他俊朗的相貌。
是他身上那温和又热烈的磁场、是他开朗而专注的笑脸,是他看她长时间坐在长椅上、对着天边发呆时,那句算不上安慰却笨拙真诚的。
“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
还有那一次又一次,仿佛永不会枯竭的——“祝你每天都有一个好心情。”
颈间的“知”字玉佩,贴近心口的位置,传来一丝极细微的、几近于无的温热。
时璃捏着那三张逐渐被指温焐热的传单,目光追随着周延没入人海的背影。
她低头,看了看并排躺在长椅上的三支玫瑰——
一支枯萎,一支蔫软,一支鲜妍。
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空寂的心口。
她站起身,决定去传单上那个地址看看。
……
花香比风铃声更先抵达。
那是一种混杂了无数种植物生命气息的、浓郁而富有层次的浪潮,扑面而来,将时璃轻柔地包裹进去。
她站在门口,微微怔住。
“岛屿花店”内部比传单上那方寸图案所显示的更为拥挤……也更为鲜活。
各色花卉并非整齐划一地陈列,而是以一种看似随意却颇具美感的方式摆放着,高低错落,色彩交织,仿佛将真正的花园搬进了室内。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植物根茎被折断的青涩,以及各种或浓烈或清雅的花香,它们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生命的味道。
而周延,就在这片花园的中央。
他背对着门口,正微微踮着脚,试图将一束蓬勃的紫色绣球花插入一个悬挂的玻璃花瓶中。
他的动作并不算十分娴熟,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专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透过玻璃窗的阳光照射下闪着微光。
他似乎并未立刻察觉到门口的客人,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手中的花与那只摇晃的花瓶上。
时璃只是安静地站着,没有打扰。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绽放或待放的花朵,它们周身大多散发着柔和而愉悦的光晕,深浅不一,明暗有致,如同无数细微的烛火,将这方空间点缀得静谧而温暖。
但在那光芒之下的某些缝隙里,极其偶尔地,会泄露出几缕极其微弱的、近乎透明的银灰色丝线,它们细若游丝,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是什么?
时璃微微蹙眉,试图看得更清晰些。
“叮铃——”
一阵微风从敞开的店门溜入,撞响了门楣上的铜制风铃。
周延闻声回头,看到站在光影交界处的时璃时,脸上立刻绽开那熟悉的、温煦的笑容,仿佛之前的赧然和空茫从未存在过。
“是你啊!欢迎光临‘岛屿’!”
他放下手中的绣球花,拍了拍沾了些许花粉的手指,笑容灿烂。
“随便看,今天刚到不少新鲜的花材。”
他的热情依旧,却少了几分派发传单时那种程式化的流畅,多了些真实的忙碌带来的生机勃勃。
“我……”时璃张了张嘴,她不太擅长寒暄,更不懂人间客套的规矩,只是凭着直觉,扬了扬手中那三支已经不再鲜妍的玫瑰,“我来……谢谢你送的花。”
她的目光落在店内一角几个还未清理的水桶上,里面堆着些修剪下来的残枝败叶。
“或许,我可以帮忙做点什么。”
她说得直接,眼神清澈,不含任何杂质,仿佛帮忙是一件如同呼吸般自然的事情。
周延显然愣了一下,似乎没遇到过这样的客人。
他打量了一下时璃,女孩的眼神太过干净,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粹,让人难以将她的话视为客套。
他挠了挠微卷的头发,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不好意思。
“啊……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是些杂活……”
他的话音未落,旁边一个架子上一盆垂吊下来的常春藤因为他的动作幅度稍大而被带了一下,眼看就要倾倒。
时璃几乎未加思索,指尖微动。
那盆常春藤下坠的趋势极其微妙地一滞,周延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避免了它摔落的命运。
“看吧,”周延松了口气,转而对着时璃笑道,“确实有点手忙脚乱的。”
他顿了顿,看着时璃那双依旧平静望着他的眼睛,忽然改变了主意。
“那……如果你不觉得无聊的话。”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指了指柜台后面一小堆需要修剪整理的单支花材。
“可以帮我把那些花的多余叶子和刺处理一下吗?”
他递过工具,动作自然。
时璃接过,学着他的样子戴上手套,拿起一支玫瑰,仔细地观察着他刚才快速演示的动作——去掉下部多余的叶片,小心地剔除尖刺。
她的动作起初有些生疏迟缓,但她的专注力超乎常人,不过两三支后,她的动作便变得流畅而精准起来,仿佛天生就知道如何让一支花呈现出最好的状态。
她沉默地做着事,周延也重新投入他的忙碌,偶尔会出声指点一两句。
“对,就是这样。”
“下面那片叶子也可以去掉,不容易烂在水里。”
店里一时只剩下剪刀清脆的修剪声、水流声,以及微风拂过风铃的轻响。
在这片宁静的忙碌中,时璃偶尔会抬起眼。
看着周延穿梭在花丛间,浇水、整理、更换花泥,他脸上的笑容在面对花朵时会变得格外真实而柔软。
就这样,时璃留了下来。
她不太会侍弄花草,但她的指尖能最精确地感知到每朵花的生命光晕:哪些需要更多水分,哪些惧怕阳光,哪些正悄然走向衰败。
她沉默地做着修剪、换水、整理的工作,动作从生疏到熟练。
周延是极好的店主,热情,耐心,对每一种花的习性都如数家珍。
他总在笑,用笑声和花香填满这个小小的空间。
时光在这里,仿佛被花香浸染,流淌得轻缓而具体。
时璃看着窗外的梧桐树黄了又绿,积雪覆盖过巷口又消融。
为了更像一个“正常人”,她开始尝试运用微弱的力量,让自己的容颜身形随着人间的时间之河流淌而缓慢变化,勾勒出岁月应有的痕迹。
她为自己编织了一段过往:一个从外地来江城打拼的、沉默安静的孤女。
周延从未深究她的来历,只是自然而然地接纳了她,如同接纳一阵风、一片雪、一朵误入花店的无名小花。
他们一起迎接清晨运来的沾着露水的鲜花,一起在午后的暖阳下包扎花束,一起在打烊后清扫满地的残叶碎瓣。
他教她辨认每一种花的花语,她则在他偶尔这节假日忙碌到深夜时,默默地递上一杯温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花店外的铜铃响了又响,门口的玫瑰谢了又开。
日月阁的沙沙声渐远,人间烟火气却悄然渗入她的感知。
她开始理解陈阿婆的等待,开始理解安砚生的眷恋,也开始……理解周延用笑容守护的东西。
某个平凡的黄昏,周延将一盆精心照料多年的、被他命名为“岛屿”的稀有兰花送给了她。
花瓣是罕见的渐变色,如同少年泛红的脸。
“它今年开得特别好,”他眼神的眼神略微有些躲闪,却极力保持着语气平静,“我觉得,它很像你……安静,纯洁,美丽。”
时璃抱着那盆花,指尖感受到兰花蓬勃而温暖的生命力,也感受到周延那份平静之下的涟漪。
……
他们共度了一生。
准确来说,是时璃以“普通人”的身份陪周延度过了一生。因为时璃本身,只是收容和调控情感的容器,不死不灭。
当她在病床前紧握周延苍白瘦削的手时,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名为“悲伤”的情绪。
周延的手在她掌心渐渐失去温度,像一枚褪色的花瓣,轻飘飘地,再无重量。
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
夕阳正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如同他们无数次一起看过的、花店打烊时的暮色。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时璃脸上,嘴唇翕动,气息微弱得如同叹息。
“小璃,谢谢你……陪我走完最后一程。”
他眼中的光,那持续了一生的、温暖和煦的光,终于缓缓熄灭,归于永恒的宁静。
那总是上扬的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笑意。
周围的世界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声音。
时璃握着他冰冷的手,一动不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而钝重的疼痛,毫无预兆地凿穿了她的心口。
那感觉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她空寂了亿万年的灵魂深处猛然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冻僵了她的血液,却又灼烧着她的感官。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水汽不受控制地汇聚、坠落,一滴,两滴,砸在她与他交握的手上,滚烫得惊人。
这就是……悲伤?
这就是……失去?
她周身那属于时阅者的、永恒平静的光晕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被狂风撕扯的湖面。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情感的重量,不是通过指尖触碰的光带,而是用她的全部存在去承载、去撕裂。
那些与周延有关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意识中飞速掠过。
他递来第一支玫瑰时灿烂的笑容,他在花丛中忙碌时额角的汗珠,他讲解花语时认真的眼神,他送出那盆“岛屿”兰花时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无数个平凡黄昏里,他们并肩看着日落时的静谧。
这些曾被她默默“收录”的景象,此刻不再是客观的记录,每一帧都染上了浓烈而滚烫的温度,灼得她灵魂生疼。
她得到了他的陪伴,感受了他的温暖与爱意,最终,却要亲手送走他,放下这一切。
一道明澈了悟的光芒,如同破开迷雾的闪电,骤然劈入她剧烈翻腾的识海。
上神啊……
她在心底无声地呐喊,泪水奔涌得更加汹涌。
这就是你要我经历的吗?
先让我得到。
再让我切身地感受这拥有时的欢欣与温暖,这连接时的踏实与充盈。
最后,再让我放下。
让我体会这剥离时的剧痛,这失去后的空茫,这繁华落尽后的虚无与寂静。
陈阿婆的执着,安砚生的眷恋,此刻都与她自身的痛楚交融在一起,不再是她旁观的情感样本,而是成为了她永恒生命的一部分。
执着不是刺,有时是拐杖。
而释怀,也并非冰冷的遗忘,是带着所有温暖的记忆与铭心的痛楚,把它们化作力量,继续前行。
如同陈阿婆最终将那枚梅子糖放在碑前,她并非忘记了等待,而是用另一种方式完成了它。
时璃缓缓地、极其轻柔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周延已然冰冷的手背上,像是一个虔诚的仪式。
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衣袖。
在她心口,那枚“知”字玉佩滚烫如火,仿佛要将这份最终的领悟,深深地烙进她的灵魂深处。
周遭的时空开始微微扭曲,熟悉的、属于日月阁的法则力量开始温柔地包裹她。
归期已至。
她最后看了一眼周延安详的睡颜,松开了手。
她知道,她带不走他的身体,却已将与他有关的全部情感——那些明亮的、温暖的、以及此刻这尖锐痛苦的……尽数收纳于己身。
这不再是职责,而是选择。
带着这些沉重而珍贵的情感,她站起身,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逐渐变得透明。
风从窗外吹入,拂动她早已被泪水打湿的衣袂,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
人间这一程,她阅尽悲欢,最终,阅懂了自己。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