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椅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繁复的朝服传来,硌得人生疼。但这微不足道的不适,很快被另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感觉淹没——权力。
它无声无息,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头,又如同炽热的流火,在血脉里奔涌。我俯瞰下方,黑压压的人群依旧匍匐,山呼“谨遵先帝遗诏”的余音还在广场上空回荡,夹杂着无法掩饰的惊惶与窥探。
我的目光掠过他们,落在最前方那个瘫坐的身影上。萧璟的龙冠歪斜,几缕发丝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明黄的龙袍皱巴巴地裹着他微微发抖的身体。他不再嘶吼,不再争辩,只是失神地望着汉白玉地面上的某一道纹路,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魂灵的木偶。
“来人。”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心里。
两名身着禁军铠甲的将领应声出列,步伐沉稳,甲胄碰撞发出铿锵之音。他们是我父亲旧部,宫变之夜曾暗中助我,如今,是我手中最早握住的刀。
“扶……废帝,”我顿了顿,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看着萧璟的身体猛地一颤,“回庆禧宫歇着。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惊扰。”
“是!”将领领命,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萧璟。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抬头,任由他们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拖起,像个破旧的玩偶般被带离了这象征最高权柄的广场。背影踉跄,消失在重重宫阙的阴影里。
直到他彻底看不见,我才缓缓将视线收回,重新投注在下方的百官身上。
“众卿平身。”
声音落下,人群窸窸窣窣地起身,却无人敢真正抬头直视御座。无数道目光躲闪着,交织着恐惧、疑虑、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是这般石破天惊的改天换日。
“先帝遗诏,诸位已亲见。国遭大变,储君失德,本宫奉诏摄政,实属无奈,亦为江山社稷计。”我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望诸位臣工,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场面话总要说的。我知道他们不信,我也不需要他们信。我只需要他们怕,需要他们服从。
短暂的沉默后,几位辅政大臣交换了眼色,终究还是率先躬身:“臣等,谨遵娘娘懿旨。”
有人带头,附和声便陆续响起,虽参差不齐,却终究是表示了表面的臣服。
我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点到即止,过犹不及。今日的冲击已经足够他们消化许久。
“散了吧。”
内侍总管这才像是找回魂儿,尖着嗓子高喊:“退——朝——!”
百官如蒙大赦,躬身垂首,秩序井然地缓缓退离广场。只是那步伐,比起来时,多了几分仓促和沉重。
喧嚣散尽,巨大的广场只剩下我和寥寥数名心腹宫人。初冬的风毫无遮挡地刮过,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更添几分肃杀与空寂。
云雀捧着暖手炉快步上前,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一种近乎崇拜的狂热:“娘娘……不,陛下……您……”她似乎不知该如何称呼我,声音都在发颤。
我接过手炉,指尖传来的暖意并没能驱散心底那一片冰冷的坚硬。
“回宫。”我简短地道,起身离开那冰冷的龙椅。
步辇早已备好。不再是太子妃的规制,也还未及准备皇后的凤辇,但内廷司的人最是机灵,已用了最接近的品级,悄无声息地抬了过来。
坐在微微晃动的步辇上,穿过一道道朱红宫墙,琉璃瓦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宫人们远远看见便跪伏在地,头深深埋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恭敬,甚至带着恐惧。
他们都在猜测,这位凭借一道遗诏便掀翻了新帝的废后,这位即将执掌天下的女人,下一步会做什么?
我的心腹太监低声禀报:“娘娘,废帝已送至庆禧宫,内外都已换上我们的人。几位辅政大臣离宫后并未回府,似是相约去了……”
我闭着眼,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卷冰冷的诏书。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废黜萧璟容易,坐稳这摄政之位却难如登天。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势力,宗室亲王的虎视眈眈,还有边境可能因此产生的动荡……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等着看我出错,等着将我撕碎。
萧璟的绝望和颓败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心底那片冰冷的坚硬,似乎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渗出一点模糊的酸涩,但很快便被更强大的冷意覆盖。
他弃我之时,何曾有过半分犹豫?
我睁开眼,看着前方巍峨的宫殿轮廓越来越近。
那是乾元殿,历代皇帝处理政务之所。
步辇在殿门前稳稳停下。
我深吸一口气,扶着云雀的手,走下步辇,一步步踏上那高高的台阶。
殿门沉重,被内侍缓缓推开。里面光线略暗,巨大的盘龙金柱肃立,御案之上,奏章堆积如山。
我走到那宽大的御案后,没有立刻坐下。手指拂过光洁的桌面,触感微凉。
然后,我转身,面向空荡的大殿,缓缓落座。
“传令,”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召中书、门下、尚书三省长官,即刻觐见。”
“另,着兵部、京兆尹、九门提督,呈报京城内外防务详况,不得有误。”
命令一条接一条发出,清晰而迅速。殿内侍立的宫人和内官屏息静气,快速记录,然后悄无声息地疾步出去传令。
殿内重归寂静。
我独自坐在偌大的宫殿里,看着窗外渐渐西斜的日光,将殿内拉出长长的影子。
权力之路,从来都是白骨铺就。
萧璟,你看到了吗?
你弃之如敝履的,如今正坐在你梦寐以求的位置上。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