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内,烛火轻轻跳动了一下。
床上的程以清忽然发出一声较之前更清晰的呓语,眉头紧紧蹙起,仿佛陷入了极不安的梦境。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程以清陷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意识像被泡在温水里的棉絮,沉得提不起来。
他想挣扎,身体却像被钉住,只能任由那熟悉的失重感再次攥紧心脏,紧接着像是溺进冰冷的海水里。
丁程鑫“冷……”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颤音的字眼从他唇间溢出。
马嘉祺立刻凑近,发现程以清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嘴唇也有些发白。似乎是药效过后,身体的虚弱和夜间的寒凉开始反扑。
梦里有人递过来一只带着暖意的手,轻轻攥住了他的手腕,把他从那片吞噬希望的黑暗里,往光亮处拉了拉。模模糊糊间听到了那个人说……
马嘉祺别怕,我在。
梦境与现实重叠。
因为这道声音,那无边的冰冷里,竟悄悄透进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的意识又开始飘远,那道声音也跟着淡了些,可攥着他手腕的力量还在。程以清在彻底陷入沉睡之前,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念头:这个声音,好像在哪听过……又好像,等了很久。
马嘉祺心中一紧,连忙将被子又掖紧了些,但程以清依旧在微微发抖。
犹豫了片刻,马嘉祺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掀开被子一角,然后自己侧身,躺在了床沿外侧。
他不敢贴近,甚至中间还隔着一小段距离,只是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去挡住可能透进来的寒风,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个在梦中都觉得冰冷的人。
做完这一切,他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着程以清的反应。
或许是感受到了额外的热源,程以清颤抖的身体渐渐平息下来,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无意识地朝着热源的方向微微蹭了蹭,呼吸重新变得均匀。
他没有醒。
阿程……
窗外,万籁俱寂。
马嘉祺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却唯独算不准,怀中这片冰冷的雪花,最终是否会为他而融化。
晨光熹微。
墨祁先醒了过来。他一夜未敢深睡,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和僵硬的姿势,生怕惊扰了身边人。此刻,他微微侧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程以清依旧沉睡,苍白的脸颊因为一夜的温暖而难得地透出些许浅淡的血色,长睫安静地垂着,褪去了平日里的冰冷和疏离,显得异常宁静乖巧。他无意识地蜷缩着,额头几乎要抵到墨祁的肩膀,呼吸均匀地拂过墨祁的颈侧,带来细微的痒意。
马嘉祺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酸涩而柔软。他甚至不敢呼吸太重,生怕打破了这一刻短暂而脆弱的温馨。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抽身,试图在程以清醒来之前离开床榻,恢复成那个守夜的“傻子”。
然而,就在他刚刚挪动身体的瞬间,程以清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眉头微蹙,似乎要被惊扰。
墨祁立刻僵住不动,屏住呼吸。
程以清并没有立刻醒来,只是在梦中不满地呓语了一声,反而更下意识地朝着即将离开的热源贴近了一点,寻求温暖。
这个无意识的、依赖般的小动作,让马嘉祺的整颗心都酥麻了。他彻底放弃了离开的打算,认命地躺回去,心甘情愿地充当着人形暖炉,目光贪婪地流连在那张近在咫尺的睡颜上。
多久了……多久没有这样安静地看着你了,阿程。
就算只是在游戏里,就算你什么都不记得……
不知过了多久,程以清的呼吸频率微微改变,眼睫颤动的幅度加大,是要醒来的征兆。
马嘉祺心中一惊,立刻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假装仍在熟睡。
程以清缓缓睁开眼,初醒的迷茫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冰蓝色的瞳孔便迅速恢复了清明。他立刻察觉到了自身几乎依偎在那个“傻子”的怀里,额头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衣衫下传来的温热体温。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下一秒,他几乎是弹射般地向后撤开,
那是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和……无措?
他盯着墨祁看了几秒,发现对方依旧呼吸均匀,一副沉睡不醒的傻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无意识的意外。
程以清抿紧了苍白的唇,胸口微微起伏了几下。
他默默地坐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中衣,将自己重新包裹得一丝不苟,恢复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姿态。
假装睡着的马嘉祺暗自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丝失落。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脚步声,是每日来送早饭和例行“探望”的丫鬟。
房门被推开,年长的丫鬟端着清淡的早膳进来,目光习惯性地在房间内一扫,看到已经起身、面无表情坐在床边的程以清和另一边刚刚被“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一脸懵懂的墨祁。
丫鬟的眼神在两人之间微妙地转了转,尤其是在注意到程以清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气息似乎比昨日稍稳,而墨祁则是一副刚睡醒的傻样时,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似是鄙夷,又似是了然。
“公子,‘夫人’,该用早膳了。”
她将托盘放下,语气例行公事。
程以清看都没看那清粥小菜一眼,只是冷淡道。
丁程鑫“张御医今日可会过来复诊?”
丫鬟愣了一下,回道:“回公子,张御医今日需入宫当值,是否会来府上,奴婢不知。”
程以清闻言,不再说话,只是微微蹙了下眉。
丫鬟见状,也不敢多问,例行公事地说了句“公子若有需要再唤奴婢”,便退了出去。
房间内再次安静下来。
程以清看着那寡淡的早膳,毫无食欲。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一旁小几上,那瓶程曜昨日送来的军中金疮药上。
他伸出手,拿过那个白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浓郁辛辣的药味立刻散发出来,与张祯远那盒清香淡雅的药膏截然不同。
程以清检查了片刻,似乎确认了这药并无问题,甚至药性可能比张祯远的更烈效。他放下药瓶,却没有立刻使用,反而又拿起了张祯远那盒药膏,同样打开,仔细地嗅闻、查看。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疑虑。两种药似乎都没有问题。
是他最终放下了张祯远的药膏,拿起了程曜送的金疮药。
墨祁看着他的选择,心里松了口气,又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他对张祯远起疑了?
程以清自己蘸了药,开始涂抹伤处。那药性果然烈些,接触到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感,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但他还是坚持用了。
墨祁想上前帮忙,却被程以清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那眼神明确地划清了界限。
皇宫,太医院。
一名药童快步走来,恭敬道:“张御医,摄政王殿下传您过去问话。”
张祯远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随即恢复自然。
张真源“好,我这就去。”
他整理了一下官袍,神色如常地跟着药童走出太医院,心中却飞速盘算。
摄政王府书房内,熏香淡雅。
贺峻凌并未坐在主位,而是闲适地站在窗边,看着庭院中的一株珍稀兰花。
贺峻霖“张御医来了,不必多礼。”
他虚扶了一下正要行礼的张祯远,
贺峻霖“召你前来,是想问问程将军府上那位公子的病情。程老将军为国征战,其子体弱,本王亦是忧心。”
张祯远垂眸,恭敬地将昨日诊断的情况和开的方子大致说了一遍,言辞谨慎,与对程父所说无异。
贺峻凌听得十分认真,不时点头,最后关切地问。贺峻霖“以你之见,程公子这病根,可能彻底根治?”
张真源“回王爷,程公子是先天不足,元气大伤,需长期温养,循序渐进,或能改善体质,但若要彻底根治……请恕下官才疏学浅,实无十分把握。”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贺峻凌叹了口气,似是惋惜。
贺峻霖“如此英才,真是可惜了。”
他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
贺峻霖“听闻苗疆之地,颇有些奇诡秘术和珍稀药材,于各种疑难杂症或有奇效?张御医见多识广,不知可有所耳闻?”
张祯远的心猛地一沉,但面上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几分学者般的探讨意味。
贺峻霖“下官确有所闻。苗疆巫医之术,自成体系,颇有独到之处。尤其一些当地特有的珍稀草药,药效猛烈奇特。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一丝告诫,
张真源“苗疆之术多伴生蛊毒,诡异难测,且其地湿热,多瘴气,所生药材药性往往偏门猛烈,与我中原医理大为不同,若使用不当,非但不能治病,反而可能酿成大祸,甚至……”
贺峻霖“甚至什么?”
贺峻凌似乎很感兴趣。
张真源“甚至可能反受其制,心智迷失。”
张祯远语气凝重地说道。
贺峻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
贺峻霖“原来如此。多谢张御医解惑。”
他笑了笑,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贺峻霖“本王也是病急乱投医,想着若有一线希望能帮到程公子也是好的。既然风险如此之大,那便罢了。”
张祯远恭敬地行礼离开,转身的刹那,眼底闪过一丝极深的冷芒。
而书房内,贺峻凌看着张祯远离去的背影,脸上的温和笑容慢慢淡去,变得深沉难测。
程以清小院内。
程以清已自行上完药,重新穿好了衣服,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用了程曜给的药后,伤处的灼痛感似乎确实减轻了些许,但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虚空感,依旧挥之不去。
墨祁蹲在一边,默默地将早膳中那碗几乎没动的粥喝掉了。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张祯远温和的声音。
张真源“程公子,在下前来复诊。”
程以清睁开眼,冰蓝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警惕,随即掩去。墨祁也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恢复痴傻茫然的表情,眼神却暗自警惕起来。
张祯远提着药箱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专业可靠的模样。他先是看了一眼程以清的起色,微微点头。
张真源“公子气色似比昨日稍好些。”
然后目光自然地扫过小几,看到了那瓶被打开使用过的、属于程曜的金疮药,而自己那盒药膏似乎被冷落在了一旁。
他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如常,笑容依旧温和。
张真源“程小将军送的药确是军中良药,药性烈些,见效也快。公子若觉得合用,用之也无妨。”
张真源“公子脉象仍弱,但略有起色。还需安心静养,按时服药。”
他写下微调后的药方,交给一旁的丫鬟,又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整个过程无可挑剔。
但程以清始终沉默地看着他,尤其是在他极其自然地将那盒药膏收走时,冰蓝色的眼底那丝极淡的疑虑似乎又加深了一层。
墨祁也暗自皱眉。反应太平静了,反而有点不对劲。他到底在药膏里放了什么?又为什么轻易收回?
张祯远离开后,房间内再次陷入沉寂。
程以清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瓶程曜送的金疮药上,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