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以清先于墨祁醒来,他睁开眼,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不再是刺骨的冰冷和剧烈的疼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稳。身体依旧虚弱,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似乎被驱散了不少,一夜无梦,是许久未曾有过的沉静。
他微微动了一下,立刻察觉到自己并非独自安睡。那个“傻子”依旧和衣睡在床榻的外侧,保持着一种近乎守护的姿态,两人之间依旧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但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存在感,却清晰地透过空气传递过来。
程以清的目光落在墨祁熟睡的侧脸上。褪去了白日里的痴傻和茫然,沉睡中的墨祁眉宇舒展,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竟显出一种近乎锐利的英俊。只是那眼底淡淡的青黑,透露着他昨夜并未安枕。
没有像上次那样瞬间弹开,程以清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冰蓝色的瞳孔里,冰冷稍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困惑。
这个傻子,行为混乱笨拙,时而惹人厌烦,却又在某些时候,流露出一种诡异的、近乎本能的守护和……依赖?甚至昨日,在他因药性发冷时……
他移开视线,尝试着自己坐起身。
这细微的声响立刻惊动了浅眠的墨祁。
墨祁猛地睁开眼,眼神初时还带着一丝刚醒的凌厉和警惕(那是属于马嘉祺的本能),但在接触到程以清目光的瞬间,立刻迅速被浑浊和茫然覆盖,变回了那个痴傻的“墨祁”。他慌忙坐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程以清。
程以清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床头的金疮药,又看向桌上丫鬟早已悄悄送来的、依旧清淡的早膳和汤药。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极其冷淡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是全然的命令,而是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语调:
丁程鑫“衣服皱了。去换掉。”
墨祁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程以清这是在……关心他的衣着?还是仅仅出于对“不整洁”的厌恶?
但他很快意识到,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都是一种默许他存在、甚至开始对他提出要求的迹象!
他脸上立刻露出一个傻乎乎、受宠若惊的笑容,忙不迭地点头。
马嘉祺“换!换掉!好看!”
说着,就笨拙地跳下床,跑到衣柜前——那里有几套程府为他准备的、同样不算精致的新衣——开始手忙脚乱地试图更换。
程以清看着他笨拙地跟衣带扣子斗争、差点把自己绊倒的蠢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碍眼,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移开视线,自己尝试着端过那碗温着的汤药,屏息,一口气喝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让他白皙的脸皱了起来,立刻拿起旁边的清水漱口。
等他放下水杯,墨祁也已经勉强换好了一身干净的青色布衣,虽然依旧穿得歪歪扭扭,但总算看起来整洁了些。他像个等待夸奖的大狗,眼巴巴地看着程以清。
程以清无视了他那期待的眼神,目光落在早膳上——一碗碧粳米粥,几样精致小菜,比前几日似乎用心了些许。
他依旧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拿起勺子,极其缓慢地开始进食。
墨祁见状,也连忙端起自己的那一份,蹲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安静地吃了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狼吞虎咽弄得到处都是,只是偶尔会偷偷抬眼看一下程以清。
一种诡异的、却相对和平的静谧,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
用过早膳,程以清觉得精神稍好了一些。他靠在床头,目光落在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墨祁收拾了碗筷,又蹲回原来的位置,守着他。
过了一会儿,程以清忽然收回目光,看向墨祁,开口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天气。
丁程鑫“那铃铛声,是什么?”
他问的是昨日惊动程曜的那种空灵铃声。
墨祁心里一紧,面上却露出茫然困惑的表情,歪着头,傻傻地重复。
马嘉祺“……铃铛?响……好听……”他努力扮演着一无所知的傻子。
程以清看着他这副样子,沉默了片刻。他其实并没指望能从这傻子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只是那铃声似乎勾起了他潜意识里某种极模糊的感觉,一闪而逝,抓不住头绪。
他不再追问,重新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程曜再次出现在院门口,这次他没有询问,只是象征性地敲了敲开着的院门,便走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劲装,神色冷峻,但比起前两次,眉宇间似乎萦绕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烦躁和……心不在焉。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程以清身上,仔细打量了他的气色,发现似乎比昨日又好了一些,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缓和了些许。他又瞥了一眼蹲在旁边、穿着干净衣服、显得安分不少的墨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没说什么。
程曜从怀中又取出一个小纸包,放在桌上。
刘耀文“这是边境带来的肉脯,磨牙的东西,你若嘴里没味,可以尝尝。”
他的举动依旧有些生硬,但那份关心却比之前更加直白了些。
程以清的目光在那纸包上停留了一瞬,低声道。
丁程鑫“……多谢。”
程曜似乎不太习惯这种客套,移开视线,目光扫过程以清换药后略显不同的伤处,状似无意地问。
刘耀文“张御医今日可来复诊了?”
丁程鑫“来过了。”
丁程鑫“调整了药方。”
程曜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他在房间里踱了两步,眼神却不时飘向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显得有些心神不宁。那个铃铛声,那个如同火焰般炽烈又危险的身影,显然还在扰乱他的心神。
他忽然停下脚步,看向程以清,语气带着一种莫名的认真。
刘耀文“大哥,京城近日不太平,有些人和事……远比表面看起来复杂危险。你……务必当心,莫要轻信任何看似无害的接近。”
这话像是在提醒程以清,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说完,他似乎觉得自己话多了,抿了抿唇,抱拳道。
刘耀文“军中还有事,我先走了。”
他来去如风,留下那包肉脯和一句意味深长的警告。
程以清看着弟弟离开的背影,冰蓝色的眼眸中若有所思。
摄政王府,书房。
贺峻凌坐在书案后,并未处理公务,而是指尖夹着一枚黑玉棋子,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棋盘,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他面前摆着一局残局,黑白双子纠缠厮杀,形势胶着。
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上,眼神却有些飘远,脑海中回荡着昨日与张祯远的对话,以及……更早之前,与项皓言那一次次看似平和、实则暗潮汹涌的交锋。
项皓言那双越来越沉静、越来越难以看透的眼睛,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和……隐隐的不安。那孩子,似乎正在以一种无法完全掌控的速度成长着,越来越像他的父亲,那个同样心思深沉、最终却……的先帝。
“王爷,”近侍低声禀报,“陛下身边的李公公来了,说是陛下赏赐了新进的江南春茶,请王爷品尝。”
贺峻霖“请进来。”
李公公端着茶盘进来,笑容满面地传达了项皓言的赏赐和关怀之意。
贺峻凌起身谢恩,态度恭敬无比。他接过茶盘,目光落在那些茶叶上,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
贺峻霖“有劳公公跑这一趟。陛下近日操劳,臣正担忧龙体,还请公公多劝陛下休息。”
他说着,极其自然地从袖中滑出一锭分量十足的金子,悄无声息地塞入李公公手中。
李公公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连声道:“王爷放心,王爷对陛下的心,老奴和陛下都是知道的。”他又说了几句奉承话,便躬身退下了。
书房门关上,只剩下贺峻凌一人。
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变得深沉难测。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几片茶叶,放在鼻尖轻嗅。茶香清冽,确是极品。
但项皓言为何突然赏茶?是试探?是拉拢?还是……仅仅是一时兴起?
他走到窗边,看着皇宫的方向,眼神复杂。那个他一手带大、曾经会拽着他衣角讨好自己的孩子,如今已经学会了用这种帝王心术来对待他了吗?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涩意,夹杂着更深的警惕,在他心底蔓延开来。他忽然觉得,这清雅的茶香,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程府小院内,夕阳西下,给庭院铺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程以清难得地没有一直靠在床上,而是慢慢挪到了窗边的软榻上坐着,身上盖着薄毯。他看着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冰蓝色的眼眸被暖光浸染,似乎也柔和了些许。
墨祁蹲在软榻边,手里拿着程曜送的那包肉脯,正笨拙地试图将大块的肉脯撕成更小、更容易入口的条状,弄得满手油渍,神情却异常专注。
程以清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墨祁那笨拙却认真的动作上,看了许久。
忽然,他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然后,他伸出手,从墨祁手中拿过那一大块肉脯。
墨祁愣住了,仰头傻傻地看着他,以为他又生气了。
却见程以清低下头,用自己虽然无力却比他灵巧许多的手指,仔细地将肉脯撕成均匀的细条,然后递还到墨祁面前。
但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墨祁的整颗心都仿佛被暖阳融化了。他呆呆地看着程以清那双骨节分明、优雅漂亮的手递过来的肉脯,又抬头看看程以清那依旧没什么表情却不再冰寒刺骨的侧脸,鼻子猛地一酸。
他接过肉脯,塞进嘴里,用力地嚼着,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
坚冰并未融化,但温暖的微光,已然悄然透入。
程以清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那轮缓缓沉落的红日,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波澜,轻轻荡漾开来。
这个世界,似乎也并非全然令人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