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着眼，手里的书还搁在腿上。阳光照在眼皮上，暖烘烘的，风一吹，书页哗啦响了一下。
刚才花语柔走的时候脚步挺重，像是踩了谁一脚似的。她那根会转的戒指估计气得都歪了。不过这不关我的事，她说她的，我晒我的太阳。
我正想重新翻开书，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是那种轻快带响的，是稳的、慢的、一步踩实了再迈下一步的那种。听多了训话的人走路都这样，生怕步子乱了规矩。
我睁开眼。
一个穿靛青色衣裳的老嬷嬷站在石桌前，腰杆笔直，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她手里拎着个布包，上面绣着宫里教习常用的暗纹。
我知道她是谁。
前世我被她罚站两个时辰，说我的行礼像风吹草倒，不够端庄。那天膝盖疼得睡不着，第二天还得早起练仪态。现在看见她，我心里没怕，只有点烦。
她打量我一眼，目光从头到脚扫过去，像是在检查一件不合规格的摆件。
嬷嬷姑娘还在这儿看书？
她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秤砣
嬷嬷贵女特训明日就要开始，各府小姐早就备好了礼服妆具。你倒好，晒太阳、读闲书，当这是市井茶摊？
我没动，把书往腿上放平了些。
花凝玉不是明天才开始吗？急什么。
她眉头一皱
嬷嬷这不是赶时间的问题。这是态度。大娘子特意请了我来，就是想给你个机会。你若肯去，不仅能学礼仪，还能结识尚书府、国公府的小姐们。将来婚配高门，也不是难事。
我点点头
花凝玉哦
她见我不接话，往前走了半步
嬷嬷你年纪也不小了，总得为将来打算。女子立身，靠的是德行与规矩。你不争，谁替你争？
这话听着耳熟。
前世我也听过类似的。父亲说：“你不争嫡位，难道让旁人骑在你头上？”
结果我争了，最后被人按着头说我勾引兄长，关进祠堂三天，没人送一口水。
争来的，全是罪名。
我不争了。
我抬头看她
花凝玉嬷嬷，您觉得，学了礼仪就能嫁得好？
她愣了一下
嬷嬷这……自然是有的。懂规矩的姑娘，哪家不喜欢？
花凝玉那您知道上个月兵部侍郎家的大小姐怎么死的吗？
她脸色变了
嬷嬷你怎么提这个？
花凝玉她就是因为太懂规矩了。
花凝玉婆家说她坐姿不够端正，罚她跪了一整夜。第二天人就没了。您说，她要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会不会活得久一点？
嬷嬷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我继续说
花凝玉我不想学那些东西。弯腰九十度要数三息，笑不能露齿，走路不能有声。学完之后呢？被人挑刺说我袖口褶皱多了一道，还是跪着求夫君原谅？
嬷嬷你……
她声音抬高
嬷嬷这是妇道，是体统！
花凝玉体统压死人
花凝玉我不想去，也不是不懂事，是不想把自己活成别人嘴里的一句‘规矩’
她盯着我，眼神有点发僵。
我能理解她的震惊。在她眼里，我这种身份的姑娘，能参加特训就是天大的恩赐。不去？简直疯了。
可我没疯。
我只是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我不想要凤冠霞帔，不想要高门大宅。我要的是每天能躺着晒太阳，想吃糖水就去买一碗，不想说话就闭嘴。没人骂我失仪，没人说我心性浮躁。
活着就行。
她沉默了一会儿，语气缓下来
嬷嬷姑娘，我知道你在怨。庶出的身份，确实难些。可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往上走。你若肯用心，大娘子也不会亏待你。这次特训，可是连宫里都有人关注的
我笑了下。
宫里关注？那不更危险？
前世我就栽在一次宫宴上。为了表现贤淑，我在席间弹琴助兴。结果有人说我曲调哀怨，心怀不满。那一晚，父亲当众甩了我一巴掌，说我丢了花家的脸。
从那以后，我不再相信“表现”能换来好日子。
越表现，死得越快。
我看着她
花凝玉嬷嬷，您在宫里教了多少年？
她一怔
嬷嬷快三十年了
花凝玉那您升过职吗？
她脸色一沉。
花凝玉没有吧。
花凝玉您一直是个教习嬷嬷，教了一茬又一茬的小姐，她们有的成了夫人，有的进了宫，可您还是站在这里，逼着下一个姑娘学那些没人真正在乎的礼节
她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反驳，又说不出话。
我知道我说得狠。
但她该听一听真相。
这些人一辈子活在规矩里，以为自己是规则的守护者，其实只是规则的囚徒。
她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
嬷嬷罢了。你说什么都有理。可你不明白，外面的世界，不讲你想不想，只看你合不合规矩
花凝玉那我就不出去。
花凝玉我就在这院子里，晒太阳，看书，饿了吃饭，困了睡觉。我不犯法，不害人，谁也管不着我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像是看一个不可救药的傻子。
也是。
在他们眼里，不争的人，和废人没什么两样。
她转身要走，走到院门口又停了一下
嬷嬷大娘子对你抱有期望，你这样……可惜了。
我没回应。
她走了。
脚步还是那么稳，一步一步，像在丈量规矩的距离。
我低头看了看书。
刚才风吹乱了页码，我慢慢翻回去。
那只猫后来骗了厨娘三根鱼骨头，主人追它时它跳上墙头，尾巴一甩，扬起一阵灰，趁机溜了。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猫比我还会躲麻烦。
阳光斜下来，照在书页上，字有点晃。我用手挡了挡光，继续看。
远处又传来琴声，断断续续的，应该是哪个小姐在练曲子。有人在喊“再来一遍”，还有人在纠正姿势。
她们忙她们的。
我晒我的太阳。
这本书讲了个故事，说有个书生考了十年都没中举，后来干脆不考了，开了个小面摊，每天煮面给别人吃，结果活得比谁都开心。
我觉得这书挺有意思。
以前我肯定看不上这种故事。那时候我觉得人生只有两条路：要么爬上高位，要么被人踩死。
现在我发现，其实还有第三条路——躺平。
我不是废了，是我选择了不卷。
小桃从屋里出来，端了杯茶放桌上
小桃姑娘，刚泡的。
我点头
花凝玉放那儿吧。
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以前的我，听到嬷嬷这么说，早就跪下认错了。现在我不仅不慌，还能笑着怼回去。
她大概觉得我真的变了。
也行。
变就变吧。
反正我不需要她理解。
她扫了扫地，低声说
小桃听说特训班里能见到礼部尚书的千金，好多人都抢着去。
花凝玉抢到了又怎样？
花凝玉人家能带你飞升？
她一愣
小桃啊
花凝玉没事，别听风就是雨
她点点头，进屋去了。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
海棠枝头叶子轻轻晃动，风里没有争斗，也没有人来逼我跪下。
我合上书，放在一旁，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
我还活着。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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