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心

月明珠回到自己房间时，已经是深夜。窗外漆黑一片，只有远处零星几盏路灯，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光晕。他轻轻关上门，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憋闷全部倾吐出来。膝盖处传来隐隐的钝痛，提醒着刚才在客厅里长达一个多小时的罚跪。

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摸索着走到床边坐下。胃里依旧有些不舒服，那盘饺子的味道似乎还残留在舌尖，混合着父亲训斥的冰冷余音，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脱掉外套，动作有些迟缓，手腕上被李阴砾用力抓握过的地方，在昏暗光线下能看到一圈淡淡的红痕。

就在他准备躺下，试图用睡眠麻痹一切时，门上传来极轻的“叩、叩”两声。

月明珠动作一顿，这个时间点……他看向房门，没有立刻回应。

门外安静了片刻，然后，是钥匙极轻地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哥哥月明华的身影侧着闪了进来，又迅速而轻巧地将门在身后合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兄弟二人在昏暗的光线里对视着。月明华已经换上了家居服，脸上没有了之前在客厅下面壁时的倔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歉意的神情。他手里端着一个玻璃杯，里面晃动着半杯温水。

“爸去书房了，暂时不会出来。”月明华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成了气音。他走到床边，将水杯递给月明珠，“喝点水吧。你脸色不好看。”

月明珠沉默地接过杯子，水温透过玻璃杯壁传到掌心，带来一丝暖意。他确实口干舌燥，便低头喝了一小口。温水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那里的干涩。

月明华在他身边坐下，床垫微微下陷。他没有看月明珠，视线落在自己交握放在膝盖的手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

“对不起，明珠。”月明华开口，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懊悔，“今天……是我连累你了。”

月明珠握着水杯，没有立刻接话。他知道哥哥指的是什么——如果不是月明华傍晚时又因为琐事与父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甚至差点动了手，引得父亲雷霆震怒，家里的气氛也不会降到冰点，父亲或许也不会对他晚归的事如此苛责、大动肝火。

月明华等不到回应，侧过头来看他，昏暗中也难掩眼中的愧疚：“我知道，要不是我跟他吵成那样，他火气不会那么大，你只是晚回来一会儿，可能……可能也不会罚你跪那么久。”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艰涩，“还让你……在我旁边跪着。”

月明珠终于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不全是你的错。是我自己……违反了规定。”他又喝了一口水，胃里那股不适感似乎又泛了上来，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胃部。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月明华捕捉到了。他皱了皱眉，凑近了些，借着微光仔细看月明珠的脸：“你怎么了？是不是胃不舒服？晚上没吃饭？”他知道弟弟被叫去罚跪时，还没来得及用晚餐。

月明珠垂下眼睫，盯着杯中晃动的水面，李阴砾家那狭小却异常整洁的屋子、周英茫然的眼神、那盘味道诡异的饺子，以及李阴砾面无表情吞咽的画面，碎片般地闪过脑海。他张了张嘴，却发现那些经历难以启齿，最终只是含糊地说：“……吃过了。可能有点凉到了。”

月明华显然不信，但他没有追问，只是叹了口气，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短发，显得烦躁又无奈：“这个家……真是让人喘不过气来。规矩，规矩，全是冷冰冰的规矩！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他看向月明珠，眼神里充满了担忧：“明珠，你有时候太听话了。今天这种事，你其实可以……可以稍微反抗一下的。或者，至少为自己辩解几句？你出去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月明珠依旧低着头，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杯壁。辩解？告诉父亲自己是去跟踪了一个疑似与近期事件有关、浑身是刺的李阴砾，还在他家吃了一盘可能已经变质的饺子？这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更无法解释。在父亲绝对的控制欲和是非观面前，有些缘由本身就是错。

“没什么好辩解的。”月明珠轻声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错了就是错了。”

月明华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一阵发紧，却又感到无力。他知道弟弟的性子，看似温和，实则骨子里有种不为人知的执拗，尤其是当他认定某些事无法沟通时，就会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你别什么都憋在心里。”月明华放软了语气，用肩膀轻轻碰了碰月明珠的肩膀，试图传递一点支撑，“我是你哥，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说。就算……就算我帮不上忙，至少能听着。”

月明珠终于抬起头，看向哥哥。在黑暗中，月明华的眼睛亮亮的，里面有关切，有鼓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座压抑牢笼共同的厌恶和挣扎。月明珠的心微微动了一下，一股暖流混合着酸楚涌上喉头。他感激哥哥的这份心意，但那些盘踞在心底的、关于李阴砾一家的混乱印象，关于母亲早逝后这个家庭愈发诡异的氛围，关于他自己都理不清的困惑，此刻都沉重得无法说出口。

他最终只是对月明华扯出一个很浅、带着宽慰意味的笑容：“真的没事，哥。就是有点累了。”

月明华盯着他看了几秒，知道今晚是无法问出更多了。他伸手拿过月明珠手里快要见底的水杯，放在床头柜上，然后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行，那你早点休息。要是胃还难受，我那里有药。”

“嗯。”月明珠点点头，“谢谢哥。”

月明华站起身，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才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贴着门板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像进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打开门，闪身出去。

房间重新恢复了寂静，比之前更深的寂静。月明珠慢慢躺下，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哥哥的道歉和关心像一层薄薄的暖意，暂时驱散了周遭的冰冷，但胃里的不适和心底的重压却并未消散。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黑暗，知道自己今晚，注定又要失眠了。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