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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折腰之舞

烬余香

金国的王庭与中原的宫殿截然不同。它并非由金石雕琢而成,而是一片巨大连绵的营帐,矗立在苍茫的草原上,如同蛰伏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牛羊膻气、奶香与一种未曾熄灭的烽火味,粗犷而原始,压得人喘不过气。

  中央最大的金顶王帐,宽阔得足以容纳数百人。帐内铺着厚厚的狼皮与熊皮地毯,四周悬挂着象征战功的旌旗与武器,炭火盆燃烧得正旺,映照着帐内一张张粗犷而充满野性的面孔。

  水玉月被两个金国侍女“搀扶”着,走入这权力的中心。她已重新整理过仪容,换上了一身金国为她准备的、更具异域风情的华丽衣裙,依旧是赤金色,却更为暴露,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那处新包扎的伤口在纱帛下若隐若现。沉重的头面卸去了,墨发挽起,只簪了几朵金国喜爱的硕大珠花,更衬得她小脸苍白,我见犹怜。

  可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平稳,目光清冷地望向王帐尽头,那个高踞在铺着完整虎皮王座上的男人。

  金国国王,拓拔萨拉赫。

  他年约五旬,身材极其高大壮硕,满面虬髯,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长期居于上位、生杀予夺的冷酷与威严。他只是坐在那里,便如同一座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此刻,他正用那种打量战利品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着一步步走近的水玉月。

  拓拔萨克序站在王座下首左侧,神色有些紧绷,琥珀色的眼眸自水玉月进来后,便几乎没从她身上离开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水玉月走到帐中,依照出宫前恶补的金国礼仪,微微屈膝:“大鼎国水玉月,参见国王陛下。”声音清冷,不卑不亢。

  拓拔萨拉赫并没有立刻让她起身。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粗粝地摩挲着王座的扶手,发出沙沙的声响,目光如同黏腻的毒蛇,在她身上爬行。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洪钟般响起,带着浓重的口音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水玉月缓缓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嗯,模样倒确实标致,难怪能让你那父王,舍得拿来换他几年的太平日子。”拓拔萨拉赫嗤笑一声,言语如刀,直戳水玉月的心窝,“听说大鼎男人都软骨头,打不过,就想着用女人来挡刀?真是……废物得很啊。”

  帐内侍立的金国文武官员们发出一阵压低了的、充满恶意的哄笑声。

  水玉月的指尖猛地掐入掌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羞辱她个人尚且可以忍耐,但如此公然羞辱她的故国、她的父王,灼热的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她张口欲驳,却有人比她更快。

  “父王!”拓拔萨克序上前一步,眉头紧蹙,“公主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是否应先……”

  “这里轮不到你插嘴!”拓拔萨拉赫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冰冷,如同鞭子抽打在空气中,“怎么?人还没到手,就急着替你未来的‘母妃’求情了?”

  “母妃”二字,他咬得极重,带着浓浓的嘲讽和警告。

  拓拔萨克序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下颌绷紧,琥珀色的眼底翻涌着怒意,但在父亲积威之下,他死死攥紧了拳,终究没有再出声,只是担忧地瞥了水玉月一眼。

  这一幕落在水玉月眼中,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处境的荒谬与危险。金国王显然知晓他儿子的心思,并且毫不留情地敲打压制。

  而拓拔萨拉赫的羞辱并未停止,他转回视线,继续盯着水玉月,慢条斯理地道:“怎么?公主殿下似乎不服气?难道本王说错了?你们大鼎,不就是靠着女人和岁贡,才勉强存续至今的吗?一群躲在女人裙摆后的懦夫!”

  “陛下!”水玉月猛地抬高声音,清冷的嗓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在王帐中回荡,“陛下此言,未免有失偏颇,是小人之心!”

  帐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哄笑和低语都消失了,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看似柔弱的中原公主。她竟敢当面顶撞金国至高无上的王?

  拓拔萨拉赫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水玉月豁出去了,她挺直脊梁,目光如冰刃,直视王座上的男人:“我大鼎立国数百年,礼仪之邦,若非连年天灾,民生疲敝,加之怀柔远人,不忍见生灵涂炭,又岂会暂居下风?和亲乃是为止干戈、促和平之上策,绝非怯懦!陛下金国铁骑固然骁勇,然治国平天下,岂能只恃武力?若不懂仁德信义,与……与野兽何异!”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好!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中原公主!”拓拔萨拉赫不怒反笑,但那笑声里充满了暴戾的气息,“好一个‘仁德信义’!那本王今日,就让你看看,你口中的‘仁德信义’,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有多么可笑!”

  他猛地一拍扶手,厉声道:“带上来!”

  王帐帘幕被掀开,十名被粗大铁链锁住手脚、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男人被如狼似虎的金国士兵推搡了进来。他们个个面带菜色,伤痕累累,但眼神浑浊中却仍残留着一丝属于大鼎军人的不屈。

  水玉月的呼吸骤然停止!那是她故国的士兵!是被俘的大鼎儿郎!

  拓拔萨拉赫满意地看着水玉月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微微摇晃的身形,狞笑道:“公主既然谈及仁德,那好,本王给你一个展示仁德的机会。”

  他指着那十名俘虏,声音冷酷如铁:“跳支舞给本王和诸位助兴。就跳你们中原那柔柔弱弱的、最好看的舞。”

  “你若跳得好,让本王和众卿开心了,本王或许可以考虑,暂时留他们多活几日。”

  “你若不肯跳……”他顿了顿,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我现在就让人,当着你的面,一个一个,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

  “不……”水玉月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屈辱和恐惧如同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那些俘虏们也听到了这话,他们挣扎起来,发出嘶哑的吼声:“公主!不能跳!不能给蛮夷跳舞!”“吾等宁死不辱!”“公主——!”

  士兵的拳脚和呵斥声立刻落下,帐内一片混乱。

  水玉月站在那里,浑身冰冷。一边是十个同胞的性命,一边是她身为大鼎公主最后的尊严。目光所及,是拓拔萨拉赫残忍戏谑的脸,是周围金国官员们看好戏的猥琐目光,是同胞们绝望而激动的嘶喊……

  还有拓拔萨克序。他紧握着拳,脸色铁青,似乎想说什么,却再次被拓拔萨拉赫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她缓缓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折翼的蝶,剧烈颤抖。一滴清泪,终于无法承受重量,从眼角滑落,没入地毯,无声无息。

  再次睁开时,那双冰湖般的眸子里,所有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茫。

  “……我跳。”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俘虏们的嘶吼变成了痛苦的呜咽。

  水玉月无视所有目光,缓缓抬手,解开了华美金袍最外层的束带。她走到帐中空地,在一片狼皮与武器环绕中,慢慢摆出了中原柔舞的起手式。

  没有乐声,只有炭火噼啪作响和粗重的呼吸声。

  她动了起来。

  水袖轻扬,本应如流云霁月,此刻却沉重如镣铐;腰肢款摆,本应如弱柳扶风,此刻却僵硬如提线木偶。每一个旋转,每一次回眸,都带着刻入骨髓的屈辱和绝望。她努力回忆着宫中乐师所授的最优美的舞姿,试图跳得符合要求,换取那渺茫的生机,可肢体的僵硬和内心的巨大悲痛,让她的舞蹈充满了一种破碎的、令人心窒的美感。

  像是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凤凰,在烈火中被迫进行最后的、哀婉的献祭。

  帐内的哄笑和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

  所有金国人的目光都胶着在场中那个纤细的身影上。他们原本期待着看到中原公主摇尾乞怜的媚态,却意外地被这种悲壮而凄美的舞蹈所震撼。那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美,带着文明的厚重与个人的牺牲,沉重得让人笑不出来。

  拓拔萨克序彻底失了神。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空洞的眼神,看着她脖颈纱布下可能又渗出的血迹,看着她每一次看似柔美实则耗尽生命力的舞动……他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以复加。

  他见过她手持金簪宁死不屈的刚烈,听过她据理力争驳斥父王的勇敢,而此刻,他又看着她为了十个卑微的俘虏,碾碎自己的骄傲,跳着这支屈辱之舞。

  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她?

  或许都是。柔弱与刚强,顺从与反抗,在她身上以一种极端惨烈的方式交织融合,散发出一种夺人心魄的光芒,狠狠撞击着他从未为谁真正敞开过的心扉。

  他之前那句“要你心甘情愿”,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他想要的,不再是单纯的征服和占有。

  一种前所未有的怜惜与愧疚,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冲上去阻止这一切。

  水玉月全然不觉外界变化。她只是麻木地跳着,将自己所有的感官封闭,灵魂仿佛抽离,飘在半空,冷冷地看着下方这具名为“大鼎公主”的躯壳,在敌酋的殿堂上,献上最卑微的舞蹈。

  直到最后一个动作结束,她力竭般地缓缓伏倒在地,广袖铺开,如一朵骤然凋零的花。

  帐内一片死寂。

  良久,王座上才传来拓拔萨拉赫听不出情绪的声音:“……看来公主的仁德,也不过如此,舞跳得……死气沉沉。”

  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罢了,拖下去,关起来。”

  士兵上前,粗暴地将那些俘虏拖走。俘虏们没有再喊叫,只是用复杂至极的眼神看着伏在地上的公主。

  另两名侍女上前,想要搀起水玉月。

  她却自己挣扎着,用手臂支撑起身体,然后,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

  她没有看任何人,包括王座上的国王,也包括那个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王子。她只是转过身,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平稳地,向着帐外走去。

  背影单薄,却带着一种历经摧残后、无法被彻底折断的孤傲。

  拓拔萨克序看着她消失的背影,袖中的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一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如此星辰,非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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