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箭头,如同扎在拓拔萨克序心头的一根刺。它无声地提醒着他,怀中的这个女人,心里装着另一个男人,一个与她有着共同过去、他甚至无法触及的男人。
几日下来,王帐内的气氛诡异而紧绷。拓拔萨克序军务繁忙,但总会回来,有时带着一身寒气,有时带着未消的战场戾气。他不再像最初那般用强,却也无多少温言软语,只是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方式圈占着她的存在。食物、衣物、甚至一些从中原商队掠来的、在他看来女人们会喜欢的小玩意儿,会不由分说地扔给她。
水玉月始终沉默,像一尊精致却无生气的玉雕。她进食,休息,摩挲着那枚箭头,却拒绝与他有任何眼神或言语的交流。那种无声的抗拒,比激烈的挣扎更让拓拔萨克序烦躁。
终于,在一个傍晚,他看着她又下意识地握紧胸前的项链(他已默许她重新戴上,但那“进”字依旧刺眼),那股压抑已久的妒火和探究欲再次爆发。
他放下擦拭弯刀的布帛,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声音低沉而压抑:“那枚箭头,到底是谁给你的?”
水玉月身体微微一僵,握着箭头的手指收紧,垂下眼帘,依旧沉默。
她的沉默彻底激怒了拓拔萨克序。他猛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语气变得尖刻而充满恶意:“怎么?不敢说?还是没脸说?”
水玉月挣扎着想偏开头,却被他死死钳制。
拓拔萨克序看着她那双终于泛起波澜、带着屈辱和愤怒的眼眸,冷笑一声,恶毒的话语如同毒蛇信子般吐出:“呵,本王倒是忘了。你们中原人最是虚伪,表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堂堂大鼎嫡出公主,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冰清玉洁的模样,没想到私下里竟与一个将军不清不楚,还贴身戴着这种信物……”
他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继续用最肮脏的猜测羞辱她:“怕是早已不是完璧之身了吧?怪不得……怪不得你父王舍得把你送来和亲,原来是个早已……”
“你胡说!”水玉月终于崩溃了,眼泪瞬间涌出,声音凄厉地打断他,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羞辱而剧烈颤抖,“你住口!我和十进哥哥清清白白!你……你卑鄙!无耻!”
“十进哥哥?”拓拔萨克序捕捉到这个亲昵的称呼,眼底的风暴更甚,“叫得可真亲热!清白?谁会信?一个将军,送公主箭头这种战场上沾血的东西?私相授受!你们中原的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猛地松开她,语气充满了鄙夷和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楚:“怪不得大鼎气数已尽,从上到下,从王族到臣子,都是这等不知廉耻的货色!送你过来,怕是早就存了用你这残花败柳之身来……”
“啊——!!!”
水玉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彻底被这些污言秽语碾碎!清白和名誉,于她而言,比性命更重要!她可以忍受肉体上的折磨,却无法承受这般恶毒肮脏的诋毁!
极致的绝望和羞辱之下,死的念头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转身,如同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帐中那根支撑帐顶的、坚硬粗大的木柱狠狠撞去!速度之快,决心之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你干什么!”拓拔萨克序脸色剧变,他万万没想到她的性子刚烈至此!
几乎是本能反应,他身形疾动,快如闪电,在她额头即将撞上木柱的前一刹那,猛地伸手垫在了中间!
“砰!”的一声闷响。
水玉月的额头重重撞在了他坚实的手掌上,力道之大,让他都觉得掌心一阵发麻。而她则因反作用力踉跄着向后倒去,被拓拔萨克序一把捞回怀里。
“放开我!让我死!让我死!”水玉月在他怀里疯狂地挣扎哭喊,泪水纵横,发髻散乱,额头上因为撞击红了一片,整个人处于彻底的崩溃边缘,“既然在你眼里我如此不堪……何必拦着我……让我死了干净……呜呜……”
拓拔萨克序紧紧箍着她,任凭她捶打撕咬,心中竟然后怕不已,升起一股强烈的懊悔。他没想到自己一时口不择言的妒恨,竟险些逼死她。
看着她哭得几乎晕厥、万念俱灰的模样,那些恶毒的猜忌和羞辱忽然变得苍白而可笑。他或许……真的错了。
他任由她发泄了片刻,直到她力气耗尽,软倒在他怀中无声流泪,才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依旧粗粝,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别扭的劝慰。
“为了几句话就要去死?”他抱着她,走到床榻边坐下,却没有再强迫她,只是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那你可知,我在战场上被敌人骂过多少更难听的话?诅咒我断子绝孙,死无全尸的都有。若我都像你这样,怕是已经死了千百回了。”
水玉月只是流泪,不语。
拓拔萨克序看着帐顶,目光有些悠远,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死,是最简单最容易的事。眼睛一闭,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但活着,活下去,活得比那些想让你死的人更好,那才是本事。”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哭得抽搐的人儿,语气变得有些生硬,却透着一丝奇异的认真:“两国交战,尸横遍野,那是男人之间用刀剑说话的事。说起来,跟你一个深闺里长大的小姑娘,确实没什么太大关系。”
水玉月的哭声渐渐小了些,似乎听进去了几分。
拓拔萨克序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卷起她一缕散落的墨发,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近乎残酷的平静:“但可惜了,水玉月。”
“你是大鼎的公主。”
“这就是你的命。”
“从你出生在那个位置,享受了公主的尊荣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要承担这份尊荣背后的代价。和亲,受辱,甚至可能死在这里,都是你的命。”
“命不好,可以认。但不能轻易认输,更不能自己去找死。”
他的话像冰冷的锤子,一下下敲打在水玉月的心上,砸碎了她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将一种冰冷的、关于“命运”的认知,强行塞入她的脑中。
是啊,她是大鼎公主。这就是她无法逃脱的原罪。
活着,比死更难。但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故国、亲人、还有那枚箭头所代表的微弱念想……全都将化为乌有。
她缓缓地抬起泪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这张俊美却带着蛮荒气息的脸庞。他的眼神依旧深邃难懂,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暴戾和羞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救了她,用最直接粗暴的方式;他羞辱她,用最恶毒的语言;此刻,他又用这种近乎冷酷的现实道理,“开导”她。
这个男人,到底……
拓拔萨克序见她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不再寻死,便松开了她,站起身,恢复了那副冷硬的模样。
“好好待着,别再做蠢事。”他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出了王帐,留下水玉月一人,独自消化着那冰冷而残酷的“活下去”的道理。
帐内重归寂静。
水玉月蜷缩在狼皮褥子里,手中依旧紧紧握着那枚箭头,但这一次,指尖不再仅仅是因为思念而颤抖。
拓拔萨克序的话,像淬火的冰水,浇灭了她求死的冲动,却也让她从里到外,感到一种更深沉的、关于命运的寒意。
活着,才是本事。
她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空洞的眼神里,一点点地,重新凝聚起某种微弱却坚韧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