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九月,京城像浸在蜜罐里。沿街的桂花树泼泼洒洒开了满树金,风过处,连空气都裹着甜香。上官墨抄书时,偶尔会停笔望向窗外——赵恒杰说,这是京城一年里最像样的日子,连官差都懒得管街头打闹的孩童。
他的失眠早已成了习惯,或者说,成了一种“常态”。夜里依旧醒着,却不再数窗格,而是坐在案前看《异物志》,指尖划过那些“蚀骨之虫”的插画时,掌心会泛起极淡的暖意。白日里精力愈发沛然,周教头教的枪式,他看一遍便能记住,力气也悄悄长了,那日试举演武场最重的石锁,竟比赵恒杰还多撑了两个呼吸。
“你是不是偷偷吃了什么补药?”赵恒杰勾着他的肩膀,下巴往他胳膊上蹭,“往日碰一下就躲的人,现在石锁都能举过头顶了。”
上官墨拨开他的手,耳尖微热:“练得多了自然有力。”
“才不是,”赵恒杰眯着眼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看你是夜里不睡觉,偷偷练了什么邪门功夫。”
话虽玩笑,却莫名撞中了上官墨的心思。他望着少年眼里坦荡的笑意,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精力充沛,身手渐长,连赵恒杰日日缠着他的吵闹,都成了寻常日子里该有的声响。
桂花节那日,全城都卸了拘谨。上官墨刚换好常服,就被赵恒杰拽着往外跑。少年穿了件蜜色长衫,手里攥着两串糖画,一路从朱雀街挤到桂花巷,人声鼎沸里,他的声音总像带着钩子,能精准地钻进上官墨耳朵里。
“你看那糖人张,捏的仙鹤能站稳!”
“前面有猜谜的,赢了送桂花糕!”
上官墨被他拉着,衣袖蹭过摩肩接踵的人群,鼻尖萦绕着桂花香与市井烟火气。他本不是爱热闹的性子,此刻却被赵恒杰眼里的光烘得有些松动,连脚步都轻快了些。
转到科皇院附近时,赵恒杰忽然停住,眼睛亮得更甚:“对了!我那对铁锏最近练得顺了,武场离这儿近,去试试?”
武场就在科皇院西侧,平日里专供勋贵子弟操练,今日过节,连守门的老兵都回家了,只余两扇虚掩的朱门。上官墨本想拒绝,却被赵恒杰不由分说拽了进去:“就试一刻钟,让你看看我的‘锏法’,保准比上次教你射箭时厉害!”
场地上积着层薄尘,桂花落了满地,踩上去簌簌作响。赵恒杰兴冲冲去兵器架取锏,刚握住柄,忽然“咦”了一声,侧耳听着什么。
“怎么了?”上官墨走近。
“好像有声音……”赵恒杰眉头微蹙,银灰色的铁锏在他手里转了个圈,“像是什么东西在啃木头。”
话音刚落,演武场东侧的器械棚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重物撞翻了兵器架。上官墨心头一紧,下意识按住腰间——那里别着他前日磨利的短匕。
赵恒杰比他更快一步,铁锏横在身前 “站我后面。”
他的声音不再带半分玩笑,脊背挺得笔直,蜜色长衫在风里绷
器械棚的布帘突然被撞得粉碎,木架上的刀枪剑戟哗啦啦砸落一地,混着虫口器啃噬木头的“咔哧”声,像在耳边炸开一串惊雷。
上官墨刚要迈步,手腕突然被攥紧。赵恒杰的掌心滚烫,带着练锏磨出的薄茧,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他的骨头里。“站我身后。”少年的声音比平时沉了半分,蜜色长衫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了他今日带出的木玩具刀——那是他今日出门时特意带上的,原是为了“防身”,此刻刀上的流苏正随着他绷紧的脊背轻轻颤。
没等上官墨回应,那虫已转过笨重的身子。暗绿色的甲壳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六只带倒钩的长足刨着地面,扬起的尘土里,能看见它头部那圈密密麻麻的细齿,正随着呼吸一张一合,涎水般的黏液滴在地上,蚀出一个个小坑。
“是《异物志》里写的……”上官墨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下意识摸向袖中——那里藏着从医馆带回的安神汤药渣,此刻却硌得慌。
“管它是什么!”赵恒杰猛地将他往后一推,自己却迎着虫冲了上去。银灰色的铁锏在他手里转了个漂亮的弧,带着破空声砸向虫背。“铛”的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发疼,铁锏竟被弹了回来,赵恒杰踉跄着后退两步,虎口瞬间红了。
“硬得像铁块!”他低骂一声,却没退,反而盯着虫腹,“它转身慢,攻它肚子!”
上官墨站稳脚跟时,正看见虫的长尾猛地扫向赵恒杰的腰侧。少年反应极快,矮身躲过,铁锏顺势往虫腹捅去——那里的甲壳果然薄些,虽没刺穿,却让虫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发狂似的原地打转。
就是现在。
上官墨摸出腰间的短匕,借着虫转身的空档,足尖一点,竟跃起半尺高。这一跃比他平日练枪时更轻盈,像是有股无形的力托着他。他落在虫身左侧,手腕翻转,短匕对准虫头部与甲壳衔接的缝隙,狠狠刺了下去!
“嘶——”虫的嘶鸣声陡然拔高,身体剧烈扭动,差点将上官墨甩下来。他死死攥着匕首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忽然感觉到掌心那股熟悉的暖意涌了上来,顺着手臂流到匕首上,刃口竟泛起一丝极淡的银光。
“再加把劲!”赵恒杰见状,铁锏雨点般砸向虫的头部,暗绿色的汁液溅了他一脸,他却连眼睛都没眨。
匕首终于刺透了缝隙。虫的动作猛地一顿,口器里的细齿不再动弹,有半人高那么大的奇虫死了下去
两人都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桂花落在他们汗湿的衣领里,甜香混着血腥味,竟有种奇异的安稳。
“你……”赵恒杰抹了把脸,绿色汁液糊了他半张脸,眼里却亮得惊人,“你刚才那下跳得比猴子还高。”
上官墨没接话,只是盯着自己的掌心。那股暖意还在,像揣着颗小太阳。他忽然俯身,捡起一块刚才打斗时震落的甲壳碎片。碎片边缘锋利,迎着光看,能看见里面细密的纹路,像某种天然的铠甲。他悄悄将碎片塞进袖中,指尖触到碎片的冰凉,才觉得刚才那阵奇异的力气慢慢退了下去。
“得把它弄走。”上官墨站起身,声音已恢复平稳,“科皇院离这儿太近,被人发现就麻烦了。”
赵恒杰也爬起来,踢了踢虫尸:“这玩意儿死沉死沉的,怎么弄?”
“科皇院后墙有暗渠,通护城河。”上官墨指了指西侧,“我们抬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费力地拖着虫尸往暗渠走。赵恒杰在前头用铁锏撬着地面,减轻阻力,上官墨在后头稳住方向,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滴,落在虫尸的甲壳上,瞬间被吸收了。
到了暗渠边,他们合力将虫尸推了下去。“扑通”一声,水花溅起丈高,很快又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上官墨转身就走,步子快得像在逃。赵恒杰追上来,拽住他的胳膊:“跑什么?咱们可是宰了个怪物,该庆祝才对。”
“庆祝?”上官墨回头看他,眼里带着点复杂,“你就不好奇这虫是从哪来的?”
“管它从哪来,”赵恒杰咧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脸上的汁液还没擦干净,“反正它打不过我们。”
上官墨看着他眼里的坦荡,忽然觉得心里那点沉郁散了些。他甩开赵恒杰的手,却放慢了脚步:“回去把衣服烧了,别留下痕迹。”
“知道了,管家婆。”赵恒杰跟在他身后,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塞给他,“给,桂花糕。刚才猜谜赢的,还没来得及给你。”
油纸包被汗水浸得有些潮,里面的桂花糕却依旧散发着甜香。上官墨捏着纸包,袖中的甲壳碎片硌着他的手心,冰凉冰凉的。
他忽然觉得,这桂花节,怕是再也忘不掉了。
更漏敲过三响时,上官墨仍坐在案前。
窗纸上的月影已移到砚台边,他指尖捏着那柄短匕,银亮的刃身在烛光下泛着虚浮的光。前几日还锋利得能削断发丝,此刻竟软得像块被水泡透的木片——他不过稍一用力,刃口就弯出个诡异的弧度,松开手,又慢吞吞地弹回来,连点金属该有的脆响都没有。
这诡异的变化让他想起白日里藏在袖中的虫甲碎片。
他从暗格里摸出那片甲壳,碎片比初见时更凉些,棱纹在烛光下清晰得能数出纹路。指尖拂过边缘,那股熟悉感又来了——像……像握着自己练枪时发烫的枪杆,又像夜里失眠时掌心那团散不去的暖意。
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竟透着同源的气息。
上官墨把匕首凑到甲壳边,奇异的事发生了:软趴趴的刃身突然颤了颤,像被什么吸着似的,往甲壳上贴。他猛地松开手,匕首“当啷”落在案上,刃口竟泛起一层灰败的白,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心口莫名一紧。这虫甲,竟在“蚀”他的兵器?
他想起《异物志》里那句“蚀骨之虫,以金铁为食”,笔尖在纸上洇开个墨团。可这甲壳明明是虫的“骨”,为何反倒成了铁器的克星?
廊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上官墨手忙脚乱地将甲壳塞回暗格,抓起案上的《论语》,假装凝神细读。门帘被轻轻掀开,父亲上官鸿立在门口,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
“还没睡?”
“抄完这页就睡。”上官墨垂眸,目光落在“温良恭俭让”几个字上,指尖却在发烫。
上官鸿没进来,只站在门口看了片刻。烛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块沉甸甸的石。“今日换了身新常服?”他忽然问。
上官墨的笔尖顿了顿。他早上确实换了件月白长衫——昨日杀虫时袖口被划烂了,怕父亲看出破绽,特意换了件新的。原以为做得隐秘,竟还是被发现了。
“旧的脏了。”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嗯。”上官鸿应了声,没再追问,转身时淡淡道,“夜里凉,早些睡。”
脚步声渐远,上官墨却捏着笔杆,久久没动。父亲什么都知道,从失眠到换衣,甚至可能猜到他藏了什么。可他为什么不问?是在等他自己说,还是……另有打算?
暗格里的甲壳像块冰,透过木头渗着凉气,冻得他指尖发麻。
接下来两日,日子过得格外静。
武学堂的晨练依旧,周教头夸他枪法学得越发沉稳,却不知他握着枪杆时,总在想那虫甲的纹路。赵恒杰也依旧来找他,只是那日桂花巷的热络里,多了点说不出的滞涩。
他会在演武场边等他练完枪,递过来的桂花糕还是热的;会拉着他说城西皮影戏班又排了新戏,眼睛里的光却没往日亮了;甚至会在他抄书时,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不像从前那样絮叨,只偶尔摩挲着自己的铁锏,指尖发怔。
上官墨看在眼里,却没问。有些话,问了就成了摊牌,他还没准备好。
直到第三日午后,赵恒杰像阵风似的冲进他的书房,手里紧紧攥着块断裂的铁锏头。
那是他最宝贝的那对铁锏,前日还舞得虎虎生风,此刻断口处却像被虫蛀过似的,布满细密的坑洼,边缘软得能掐动。
“你看!”赵恒杰把断锏往他案上一放,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慌,“我今日中午偷偷去练锏,就轻轻往石锁上磕了一下,它就断了!你看这断口……”
他的手在抖,蜜色的袖口沾了点铁锈,平日里总是带笑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连鼻尖都泛红了。“肯定跟那只虫有关!那日杀完它,我就觉得锏有点沉,没当回事……”
他语速又快又急,像怕被谁听见似的,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上官墨,你说……那虫是不是有什么古怪?我们杀了它,会不会……”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眼里的惧意藏不住。那不是胆小,是少年人第一次直面未知的恐慌,像被戳破的气球,露了点怯。
上官墨看着他泛红的眼角,忽然想起那日武场里,他把自己护在身后时,脊背挺得笔直的样子。原来再勇敢的人,也有慌神的时候。
他心里一动,差点就把匕首变软、虫甲异常的事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秘密这东西,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
“许是铁锏本身就有裂痕赵。”他拿起那块断锏头,指尖拂过断口的坑洼,触感竟和那虫甲有些像,“赵家的铁器,偶尔也有锻造不精的时候。”
赵恒杰显然不信,眉头拧得更紧了:“不可能!这对锏是……”
“别想太多。”上官墨打断他,把断锏头放回他手里,语气尽量平淡,“回头让铁匠修修就好了。你不是说皮影戏班有新戏?下午去看看?”
他刻意把话题转开,目光落在案上的砚台,没敢看赵恒杰的眼睛。
赵恒杰捏着断锏头,站了半天,忽然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里的光彻底暗了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
“我先走了。”他转身时,铁锏头在袖中晃了晃,发出沉闷的响。
门被轻轻带上,书房里又恢复了静。上官墨望着那扇门,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案面。刚才赵恒杰凑近时,他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里,混了点铁锈的味道,像那日虫尸流出的暗绿色汁液。
他从暗格里摸出虫甲碎片,放在阳光下。碎片的棱纹在光下流转,竟映出淡淡的金色,像极了赵恒杰眼里曾盛着的星星。
心里忽然涌上点说不清的滋味,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他是不是……不该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