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那是一张被无数灰烬浸透、缝合了绝望的裹尸布,低垂得骇人,几乎要压断那些虬曲挣扎的树梢。这灰幔并非云层,而是某种更为实质性的、饱含恶意的存在,一种缓慢蠕动的、由亿万死亡微粒构成的帷幕,正无声地吞噬着最后残存的天光。世界的呼吸,在这里停止了。
灾厄开始了它的蔓延。
最初,它只是地平线上的一道污迹,模糊而不祥,如同滴入清水的浓墨,边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迟疑,随即,便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决绝姿态,晕染开来。它的推进并非狂奔,而是一种近乎优雅的、从容不迫的爬行,一种绝对的权威彰显。
它吞没了田野。那曾经在夏日风中掀起油绿浪涛的麦田,在它无声的触摸下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机。绿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化为枯黄,再转为深褐,最终彻底碳化发黑,脆弱得不堪一击。一阵并不存在的微风吹来,整片麦田便如同被击碎的黑色琉璃,哗啦啦地碎裂、坍塌,化为与那蔓延之物同质的细密灰粉,成为它的一部分,扩大了它的疆域。肥沃的土壤随之失去一切滋养,龟裂成灰白色的、硬邦邦的壳。
它抵达了河流。奔涌的、反射着天光的清澈水流,在接触到那灰暗前沿的刹那,便凝滞了。水流不再活泼,像被抽去了灵魂,变成一种粘稠的、闪烁着不详油光的黑色浆液。河面上,翻起了无数死亡的鱼,它们白色的肚皮迅速被染黑,圆睁的浑浊眼珠很快软化、溶解,成为黑色浆液里的几个气泡,噗地一声破灭。河流不再流动,它成了一道横亘在大地上的腐烂伤疤,散发着浓烈的、混合了重金属锈蚀和有机物腐败的刺鼻恶臭。这气味粘附在无处不在的灰粒上,无孔不入。
寂静是它最恐怖的配乐。并非绝对的无声,而是所有属于生命的声音——鸟儿的啁啾、风的呼啸、昆虫的窸窣、甚至远方曾有的模糊人声——全都被这张巨大的灰毯吸食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迫着耳膜、深入脑髓的绝对低沉的嗡鸣,以及在这嗡鸣之下,那灾厄本体推进时发出的、细碎而连绵的摩擦声。像是亿万的沙粒在摩擦,又像是无数干枯的脚爪在灰烬中无休止地拖行,听得人头皮发麻,脊背结冰。
它翻过山丘,像一道无视地形的、无边无际的灰色潮汐。森林在它面前上演着无声的死亡之舞。苍翠的松柏、挺拔的白杨,并未折断,而是像被某种力量瞬间抽干了所有水分与活力,叶片凋零,枝干失色,迅速脱水、钙化,变成一簇簇庞大而苍白的、珊瑚礁般的诡异雕塑,维持着生前最后的姿态。紧接着,在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下,这些苍白的森林雕塑悄然崩塌,从树梢开始,寸寸碎裂,如同被敲碎的骨骼,化为同样惨白的粉末,汇入那灰色的浪潮,成为它新的军队。
一座宁静的村庄坐落在山脚下。就在片刻之前,几缕炊烟还袅袅升起,试图与这压顶的灰暗抗争,诉说着人间最后的倔强。此刻,那渺小的炊烟被庞大无比的灰暗前沿轻而易举地吞没。瓦片屋顶如同被腐蚀,迅速软化、塌陷。土木的墙壁以惊人的速度风化、腐朽,露出内部的结构,随即也化为齑粉。没有惊叫声,没有奔跑逃难的身影,一切都在绝对的、高效的寂静中被抹除。木栅栏、石磨、水井、家畜的棚圈……所有人类生活的痕迹,都被平等地、彻底地分解、同化。仿佛那里从未有过炊烟,从未有过生活,从未有过希望。灾厄过后,只留下一片与周围死寂大地毫无二致的平坦灰白,连废墟都称不上。废墟至少证明曾经存在,而这里,连“曾经”这个概念都被抹杀了。
空气中的灰粒越来越浓密,它们不再是飘散,而是如同有生命般主动钻入一切孔隙。吸入一口,肺腑便感到一阵剧烈的、被砂纸打磨般的灼痛,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对零度般的冰冷。这不是火焰的灼热,而是彻底失去生命后、宇宙真空般的死寂严寒。光线愈发昏暗,并非日暮,而是世界本身正在不可逆地失去其色彩与亮度,万物都在被同化为那张单调的、绝望的、没有任何细节的灰色画布。
它的蔓延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规律性,不疾不徐,稳定得令人发狂。它不是在破坏,而是在执行一条冰冷的法则,一个名为“湮灭”的终极进程。它不是火,不是水,不是地震或海啸,那些是世界的愤怒或悲伤。而它,是一种纯粹的“无”,是存在本身的反面。它所经之处,并非留下疮痍,而是留下“空无”。声音、色彩、时间……乃至记忆与存在过的证明,一切都被还原为最基本的、毫无意义的灰色。
最后一丝光熄灭,最后一点声响消失,最后一种感觉——那冰冷的绝望——也随之而去。
只剩下它。 那永恒的,蔓延的,最终亦是唯一存在的—— 灾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