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轻吁仿佛耗尽了空气中最后一点动荡的涟漪，余音未曾散开便被无形的虚空彻底吞没。陈默僵在原地，眉头越蹙越紧，那冰针爬脊的异样感不再是错觉，而是化作实质的冰冷紧箍，勒在他的头颅两侧。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将全部心神凝聚于双耳，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微弱的波动。
静。
是一种具有重量和压迫感的、活着的静。
首先消失的，是头顶那永恒而令人安心（或者说令人习惯到忽略）的低频 “嗡嗡——” 声。它的离去并非渐弱，而是像被人用快刀“唰”地一下切断，瞬间归于虚无，留下一种听觉上的骤然悬空感。紧接着，他意识到，那些平日里需要刻意分辨才能察觉的、图书馆内部固有的微弱生命体征——远处服务器机箱散热风扇持续的、细微如蜂鸣的嗡响；老旧铸铁暖气管道深处因热胀冷缩传来的、间隔规律的“叮”…“咚”…脆响；甚至空气本身在巨大空间里缓慢对流所产生的、极轻微的嘶嘶风声——也全部同步沉寂了。仿佛整个建筑的内脏停止了运作，血液停止了流动。
一种近乎荒谬的不信驱使他动作。他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用鞋底（帆布面料，鞋底是磨损的波浪纹）摩擦了一下深色的地毯。绒面顺从地凹陷，触感通过鞋底传来，但预期中那细微的“沙沙”声没有出现。柔软的绒毛像无数贪婪的小嘴，瞬间吞噬了所有可能产生的振动。他不信邪，稍稍加重力道，用脚跟跺向地面。
咚。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仿佛被厚棉被包裹了好几层的微弱震动通过骨骼传导至他的耳蜗，但在空气中——依旧没有声音。动作与声响的割裂感带来强烈的生理不适，仿佛他突然变成了一个聋子，却又清晰地感受到动作带来的物理反馈。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急速扫过四周。巨大的阅览室仿佛被投入了一个绝对隔音的琥珀之中，一切都凝固了。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深色书架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沉默巨人，它们投下的阴影边缘异常清晰，仿佛墨线勾勒，比平时更加浓重、更具实体感，甚至带着一丝…侵略性？惨白的灯光不再具有流动性，像一层冰冷而厚重的粉末，静态地、死死地覆盖在每一张桌面上、每一排书脊上，剥夺了物体原有的质感，只留下僵硬的轮廓。
他的目光再次被那巨大的落地窗吸引，或者说，被那窗外的景象所囚禁。窗外的墨黑此刻呈现出一种粘稠的、具有压迫感的质感。它不再像是夜晚的天空，而更像是一堵无限厚的、由凝固的沥青或吞噬光线的黑洞物质构成的墙。没有星光，没有远处大楼零星挣扎的灯火，没有车灯划过的痕迹，甚至失去了玻璃本该有的、映照室内灯光的微弱反光——只有一片纯粹到令人窒息、仿佛能吸收所有希望和方向的绝对黑暗。盯着看久了，那黑暗仿佛在缓慢地蠕动、逼近，要压碎这脆弱的玻璃屏障。
一种冰冷的恐慌如同藤蔓般迅速缠绕住他的心脏，并开始收紧。他几乎是本能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冰冷的光亮起，显示着时间——21:47——但本该显示信号格的位置，是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一个灰色的、打了叉的图标无声地宣告着与世隔绝。他的指尖因为轻微的颤抖而有些笨拙，快速划开界面，点开音乐播放器，手指悬停在一首他常听的、以强烈鼓点和电子音效著称的歌曲上。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勇气，将音量滑块粗暴地推到顶端，用力按下了播放键。
没有声音。
手机屏幕清晰地显示着歌曲正在播放，进度条平稳地向右移动，频谱图也在疯狂跳动——但扬声器的孔洞仿佛被某种无形的蜡封死，声波在逸出的瞬间就被周围的死寂彻底吞噬、湮灭，连一丝最细微的振动都无法传递到空气中。
他不信邪，张嘴试图说话，想用自己熟悉的声音打破这令人疯狂的禁锢。“喂？”他发出一个气音，声带振动的感觉清晰地从喉咙传来。
但声音离口不到半米，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极度贪婪的吸音壁，瞬间被吃得一干二净，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那微弱的气息。他又一次尝试，鼓起胸腔的力气，用力拍击双手。
手掌相击的动作完成了，肌肉和骨骼清晰地感受到撞击的力度和痛感，但预期的、清脆响亮的拍击声如同从未存在过。寂静不仅吞噬声音，似乎连发出声音的可能性都一并抹杀了。
他像一座突然被抛入深海真空的孤岛，被无边无际的、具有活性和侵略性的寂静所包围、所渗透。这寂静不再是“没有声音”的状态，而变成了一种粘稠的、冰冷的、具有重量的实体，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诡异介质，它填充着空间的每一寸缝隙，压迫着他的鼓膜，挤压着他的胸腔，甚至开始蚕食他脑海中的思维声响，让他的内心也变得一片死寂。
陈默背脊窜起的寒意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冷汗变得冰凉。他的手心也开始渗出冷汗，变得湿滑。他终于彻底确信——这绝非任何已知的自然现象或设备故障。
有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降临了。
或者，这间他熟悉的图书馆，已经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力量，从正常的时空经纬上……硬生生地“裁剪”了下来，抛入了这片绝对的死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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