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页上的心跳

六月的风裹挟着燥热的气息扑向教室玻璃，轻轻撞上后又软绵绵地弹开。吊扇在头顶缓慢旋转，发出沉闷的嗡嗡声，扇叶切割着从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细碎的光斑被晃悠悠地洒在墨绿色的黑板上，还有一部分落在了斜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上。我将课本竖起一点，假装专注地盯着三角函数的图像，余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牢牢粘在他的身上，怎么也移不开。

他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左手边是窗台，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那是上学期班级绿植角剩下的一抹绿意。阳光此刻正懒洋洋地洒进来，落在他的发梢上，把几缕不服帖的碎发染成了浅棕色。他低头认真地算着数学题，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滑动，“沙沙”的声响虽不大，却盖过了吊扇的嗡嗡声，也掩盖住了同桌偷偷嚼口香糖发出的细微动静。那声音一下下敲击在我的心上，像是某种隐秘的节奏。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握笔的手上。他握笔的姿势很特别，食指总是习惯性地轻轻搭在笔杆顶端，每当遇到难题时，便会无意识地转笔。笔在他的指尖灵活地旋转一圈、两圈，有时速度快了些，笔尖会轻轻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嗒”。他每次都会因此愣一下，随后嘴角微微扬起，露出浅浅的梨涡，再重新低下头去演算。这个小动作我已经看了整整一个月，从四月中旬第一次注意到，到现在它早已深深刻进了我的脑海，甚至连梦境里都时常浮现他转笔的模样。

“这道题谁来解一下？”数学老师的声音陡然响起，手中的粉笔头重重敲在黑板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我赶紧收回游离的目光，慌乱地低下头假装看书，可胸腔里的那只小兔子却忽然躁动起来，怦怦直跳。“咚咚”的心跳声几乎要与老师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我悄悄抬眼，看见老师的目光扫过整个教室，最终停留在第三排——果然，下一秒，林屿的名字被喊了出来：“林屿，你上来试试。”

我比他反应更快地抬起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笔，笔杆上的塑料纹路硌得手心生疼。他愣了大约两秒钟，才慢吞吞地站起来，椅子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一道刺耳的刮擦声。那声音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我莫名替他紧张起来，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他站在讲台旁接过老师递来的粉笔，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动笔。教室里安静极了，只有吊扇单调的转动声在空气中回荡。我看见他微微侧过头，额前垂下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抿紧的嘴唇和稍显局促的姿态。后排有人偷笑了一声，他的耳朵瞬间红透了，从耳根到耳垂呈现出一抹鲜艳的绯红，宛如熟透的樱桃。接着，他挠了挠头，声音略带歉意：“老师，我……我还没算出来。”

数学老师皱了皱眉，但并没有责备，只是挥了挥手让他回去再想。他低着头往座位走去，脚步匆匆，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一股淡淡的柠檬肥皂味飘入鼻尖，清新干净的味道让我的脸颊骤然升温。等他坐下时，偷偷瞥了一眼老师的方向，然后快速吐了吐舌头，既有点调皮，又带着点委屈的样子，就像只闯了祸后的小猫般惹人怜爱。

我立刻趴伏在课桌上，把脸埋进摊开的课本里，试图躲开所有的目光。油墨混合着残留在空气中的柠檬香气钻进了鼻腔，我的脸颊烧得厉害。陈佳佳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我一下，压低声音问：“你刚才盯着林屿看那么久干什么？脸都红成这样了。”

“没、没有啊！”我慌忙抬起头，假装翻书，书页被翻得哗啦作响，连自己都觉得心虚，“我只是……看看他会不会做那道题罢了。”

陈佳佳挑了挑眉，显然不相信我的解释，冲我挤了挤眼睛：“嗯哼，我才不信呢。”我不敢再看她，重新把目光投向黑板，可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刚才的画面：站在讲台上手足无措的他，红透的耳廓，偷偷吐舌头的刹那，还有那股淡淡的柠檬气息……如果我是他的话，是不是也会像上次被她发现盯他睡觉时那样慌张？

上周自习课上的场景又一次涌进脑海。我偷偷看着他趴在桌上睡觉，阳光温柔地洒在他的脸上，长长的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是那么安静，仿佛连时间都为他暂停了一瞬。就在我看得出神时，陈佳佳突然凑到我耳边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你再看下去，眼睛都要粘在他身上了。”我吓得手一抖，笔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而这一声恰好惊醒了他。他睁开惺忪的眼睛，清澈的视线与我的对视交汇，那一刻，我的脸一定比现在还要红，连忙蹲下捡笔，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下课铃响起，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有人讨论刚才的数学题，有人计划放学后买冰棒解暑。林屿站起身，应该是要去洗手间吧。当他路过我的座位时，脚步略微一顿，我紧张得不敢抬头，只能盯着自己的鞋尖，视线里是一双白色的帆布鞋，鞋边沾了一点泥土，应该是上周体育课踢足球时弄脏的。

“那个……”他的声音突兀地闯入耳中，我猝不及防抬头，与他明亮如星子般的眼睛对视。他的语气带着些许疑惑，“你有橡皮吗？我的好像丢了。”

“有、有！”我急忙从笔袋里翻找橡皮，手指却因为慌乱而变得笨拙，好半天才找到那块粉色的橡皮。当我递过去的时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他的指尖凉凉的，像是刚刚触碰过窗台上的玻璃。我仿佛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手，低着头喃喃道：“给、给你。”

“谢谢。”他接过橡皮，嗓音很轻，随后转身离开。我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出教室门，才敢悄悄摸了摸自己的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他指尖残留的温度。心脏又开始疯狂跳动，比刚才老师叫他名字时更加猛烈。

陈佳佳凑过来，揶揄道：“哇哦，都开始借橡皮了，下一步是不是轮到借笔记了？”

“你别胡说！”我气呼呼瞪了她一眼，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不过是借个橡皮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是是是，借橡皮而已嘛。”陈佳佳拖长语调，故意调侃，“不过你刚才脸都红到脖子根去了，还说没事？”

我没有继续争辩，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窗外的梧桐树长得郁郁葱葱，阳光透过叶片间隙洒落下来，绿油油的叶片随风摇曳，仿佛在跳一支舒缓的舞蹈。思绪飘远，我想起了上学期运动会，林屿参加1500米赛跑的情景。天气炎热，他在最后冲刺时体力已明显不支，但仍咬牙坚持冲过终点线。冲线瞬间他差点摔倒，幸好旁边的同学扶住了他。那时我站在观众席上，手里攥着一瓶矿泉水，却没有勇气走过去递给他。

后来是班长将水递给了他，他拧开瓶盖用力喝了几口，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在白色运动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站在远处看着他，心底五味杂陈——有些酸涩是因为没能鼓起勇气靠近，更多的是甜蜜，因为他赢了比赛，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笑容，耀眼且迷人。

“喂，发什么呆呢？”陈佳佳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上课铃快响了，快点把课本拿出来！”

我赶紧回过神来掏出数学课本，却发现刚才捏得太紧的地方留下了深深的褶皱。我用手轻轻抚平它们，目光却不听使唤地又飘向斜前方——林屿已经回来了，正在低头把橡皮归还给前桌同学。他递完橡皮后坐直身体，开始整理书本，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柔和了棱角轮廓，让我再次陷入怔忡之中。

其实我清楚，这样悄悄关注他是不对的，也知道现在学习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然而，每一天早晨踏入教室的第一件事，依旧是寻找他的身影；上课时目光总忍不住追随他；下课时假意与陈佳佳聊天，耳朵却在捕捉他的声音；放学时则故意放慢脚步，跟在人群后方注视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拐角处……

我甚至还偷偷记录了一个小本子，密密麻麻地写满每天关于他的小细节——4月15日，蓝色校服；4月20日，帮同学捡起掉落的笔；5月3日，转笔十二圈；5月10日，感冒咳嗽……这些文字藏在书包最深处，每次翻阅时心头都会泛起甜蜜，如同含了一颗草莓味糖果。

“喂，认真听讲！”陈佳佳再次用胳膊撞了我一下。我猛地回神，抬眼正好撞上数学老师审视的目光，赶忙坐直身体装作认真听讲的模样，思绪却依旧盘旋在林屿身上。

或许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很久，甚至可能延续到毕业、分别。但我不觉得遗憾，因为仅仅能够这样默默注视他，看他解题认真的样子，看他在窘迫中露出浅浅梨涡的样子，看他展颜微笑的样子，就已经足够幸福了。

就像此刻，温暖的阳光洒满教室，他静静坐在那里，而我偷偷地看着他，心中仿佛盛满了星星，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