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甜品店的偶遇和生日会后深夜那句“可以直接找我”的承诺,乔真允和苏应言之间似乎建立起一条极细极微妙的线。它无声无息,却真实存在。
乔真允的生活依旧忙碌充实。她报名参加了行内的一个业务创新项目小组,常常加班到很晚。偶尔,她会在深夜下班时,看到手机上有蒋昀分享的律所加班吐槽段子,有时,甚至会在段子后面,极其罕见地附带着一张模糊的照片——通常是苏应言伏案工作的背影,配文是“看看这座快石化的望案卷岩”。
乔真允会笑着回复一个“辛苦”的表情,心里却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她开始下意识地关注原甸市的法制新闻,偶尔能看到苏应言的名字出现在一些重大刑事案件的报道中,字里行间描绘的是一个冷静、犀利、甚至有些无情的刑辩律师形象,与她见过的那个会因为甜品而无措、会安静听她说话的男人,微妙地重叠又分离。
一天,乔真允代表银行去法院办理一笔涉案资金的解冻手续。手续复杂,她在走廊里等待了许久。正准备离开时,却看见对面刑事审判庭的门打开,苏应言和一个面容憔悴、衣着朴素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
苏应言的表情是乔真允从未见过的凝重,他微微低着头,正仔细听着那位妇女激动地、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时不时地点头。他的姿态里没有丝毫不耐,只有一种深沉的专注。
妇女说着说着,忽然就要向苏应言跪下,被苏应言一把稳稳托住胳膊肘。他低声快速说了几句,妇女用力点头,用手背抹着眼泪,千恩万谢地走了。
苏应言站在原地,望着妇女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一转身,才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乔真允。
他似乎愣了一下,眼中的疲惫迅速被惯常的平静掩盖,但那一瞬间的真实情绪,还是被乔真允捕捉到了。
“乔女士?”他走上前,“你来这里是?”
“银行的一些手续。”乔真允解释道,目光关切地看向他,“苏律师,你还好吗?刚才那位……”
“一个当事人的家属。”苏应言言简意赅,似乎不欲多谈,但看着乔真允清澈带着善意的眼睛,他沉默了几秒,还是补充了一句,“案子结了,结果……不算最好,但保住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没说保住了什么,是自由?还是生命?乔真允没有问。她能感受到这个话题的沉重和苏应言此刻的心情。
“辛苦了。”她轻声说,这三个字包含了比字面更多的理解。
苏应言看着她,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他忽然开口:“一起吃个午饭?附近有家店,味道还不错。”这个邀请比上一次在商场更加自然,却也更加突兀,仿佛是想从刚才那种沉重情绪里抽离出来,寻找一个暂时的避风港。
乔真允没有犹豫:“好。”
餐厅是家很老的私房菜馆,藏在法院后街的巷子里,客人不多,环境安静。点完菜后,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乔真允看着对面似乎有些出神的苏应言,主动挑起了话题:“苏律师似乎……很擅长也很在意刑事案子。”
苏应言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袅袅的热气上,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也许吧。”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乔真允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时,他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
“我父亲以前也是个律师,小县城的民事律师,什么都接,口碑很好,大家都说他是个好人。”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后来,他接了一个案子,替一个被指控敲诈勒索的年轻人辩护。证据其实很薄弱,但对方有点背景。我父亲坚持程序正义,揪着证据链上的瑕疵不放,得罪了人。”
乔真允屏住了呼吸,预感到接下来的故事不会愉快。
“后来,对方设了个局,伪造了我父亲‘教唆证人作伪证’的证据。”苏应言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被吊销了律师执照,差点进了监狱。虽然最后查清了,但名声毁了,人也垮了。家里条件一落千丈,我妈受不了那种指指点点的日子,走了。他每天喝酒,最后……肝出了问题,没撑过去。”
他说得异常简洁,甚至有些干巴巴的,但乔真允却仿佛能看到那个少年苏应言所经历的家庭巨变、世态炎凉以及那份无声的愤怒与绝望。
“所以你学法律,做刑辩律师,是因为……”乔真允轻声问,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一开始,是想证明些什么。证明清白是可以被捍卫的,证明规则不应该被权力随意践踏。”苏应言抬起眼,目光锐利而清醒,甚至带着一点冷冽,“后来发现,其实很难。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法律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工具,看谁在用,为谁而用。”
“那你……”乔真允有些困惑。
“但我还是信它。”苏应言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因为它仍然是普通人能抓住的,最结实的那根绳子。也许过程会脏,结果未必完美,但至少……能给绝望的人一个挣扎的机会,就像刚才那位母亲,至少她儿子不用把牢底坐穿。”
他看向乔真允,眼神复杂:“很多人觉得我专接那些背景复杂的案子,替‘人渣’辩护,是为了钱或者名气。或许吧,但这行做久了,你会看到太多东西。有些‘受害人’并不无辜,有些‘罪犯’也情有可原。法律要讲证据,而感情和道德……有时候是最没用的东西。”
他说这些话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乔真允却仿佛能看到他坚硬外壳下那道深刻的旧伤痕,以及伤痕之下,未曾完全熄灭的、近乎固执的信念。
她忽然明白了,他那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和疲惫感从何而来。他每天都在人性的灰暗地带行走,见证着最赤裸的欲望和罪恶,挣扎于程序正义与实体正义的泥沼之中。那份平静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极致的、自我保护般的克制。
“对不起,”乔真允轻声道,“让你想起了不好的事情。”
苏应言摇了摇头,似乎也从短暂的沉浸中回过神来,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没什么。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菜陆续上来了。话题转向了更轻松的领域。但这一次,他们之间的沉默不再仅仅是安静,而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共享了某种秘密般的亲近感。
离开餐厅时,阳光正好。苏应言看着乔真允,忽然很轻地说了一句:“你和他们说的不太一样。”
乔真允心头微动:“他们?谁?说我什么?”
苏应言却没有回答,只是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短暂得如同幻觉:“没什么。回去吧,路上小心。”
他替她拦了辆出租车,看着她坐进去。
车子启动,乔真允从后窗看出去,苏应言还站在原地,阳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挺拔而孤独,却仿佛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人。
她收回目光,心里沉甸甸的,又暖融融的。她看到了他冰山之下的一角,那深邃的、暗流汹涌的过去,让她对他的认知变得复杂而深刻起来。
一种强烈的、想要更了解他的冲动,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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