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夜幕下的葡京赌场,如同一个巨大的、永不疲倦的金色心脏,搏动着欲望与财富。顶层,那间可以俯瞰整个大厅的私人办公室内,却是一片死寂的冰冷。
简斯暅背对着璀璨的夜景,站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前。他已经重新戴上了那副金丝眼镜,镜片完美地掩去了眸底所有翻腾的情绪,只余下冰冷的反光。龙须背头一丝不苟,昂贵的定制西装衬得他肩宽腰窄,黑色皮手套已经重新戴好,指尖轻轻点着光滑的桌面。
地上那部被摔碎的手机残骸早已被无声地清理干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阿伦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他能感觉到,暅哥此刻的平静,比之前的暴怒更加可怕。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气压低到令人窒息的死寂。
“说。”简斯暅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千斤重的压力。
“是,暅哥。”阿伦立刻躬身汇报,语速加快但清晰,“香港那边传来消息。楼太太……就是楼槐年的母亲,昨晚在尖沙咀一家地下钱庄又欠下了巨额赌债,据说数目不小,对方来头似乎有点复杂,不是普通放数的。而且……她好像还牵扯了之前的一桩桃色纠纷,对方的老婆放话要让她好看。”
简斯暅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满意弧度。一切都在按照他预想的方向发展,甚至更快。那个女人的自毁倾向,远超他的预期。
“很好。”他淡淡地评价,仿佛在欣赏一出与己无关的好戏,“把水搅得更浑一点。让香港的报纸,明天的社会版‘热闹’起来。楼家不是要脸面吗?我帮他们扬扬名。”
“明白。”阿伦心领神会。这意味着要去“提供”一些关于楼太太酗酒、赌博、私生活混乱的“猛料”给那些嗅觉灵敏的狗仔,甚至可能包括一些模糊但引人遐想的照片。杀人诛心,暅哥这一手,是要彻底把楼家的脸面,连同楼槐年那点可怜的尊严,踩进泥里。
“和安乐那边呢?”简斯暅继续问,语气依旧平淡。
“按您的吩咐,已经给他们找了点‘事’做。我们的人‘不小心’把他们上次想吞掉的那批货的消息,漏给了他们的对头新义安。两边现在火药味很浓,估计很快就要擦枪走火了。”阿伦回答道。这是一招祸水东引,既能教训不听话的和安乐,又能把香港的水搅浑,方便他们自己的人做事。
简斯暅微微颔首,对这些江湖争斗的结果并不在意。那些人在他眼里,不过是棋盘上可以随意牺牲的卒子。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所有可能打扰他“游戏”的因素,都乱起来。
他的目光转向办公桌上一个精致的平板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着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是在香港半山某个公寓楼下远处偷拍的,像素不算极高,但足以看清画面中心的人。
是司徒鹤慈和楼槐年。
照片里,楼槐年似乎情绪激动地抱着司徒鹤慈的腰,将脸埋在她身上。而司徒鹤慈,则微微低着头,一只手放在他的背上。姿态亲密,且……充满了保护意味。
简斯暅的指尖骤然收紧,皮质手套与桌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阿伦的头垂得更低了。
就是这张照片,在一个小时前,彻底点燃了简斯暅的怒火。现在,他虽然表面平静,但阿伦知道,那冰冷的绿眸深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妒火。
“她还在那里?”简斯暅的声音里,终于渗出了一丝难以压抑的冰冷。
“……是。司徒小姐一直没有离开楼槐年的公寓。”阿伦硬着头皮回答。
“呵。”一声轻嗤从简斯暅喉间溢出,充满了自嘲和毁灭欲,“他倒是……会装可怜。”
在他面前,她永远像一尊冰封的佛,无悲无喜,无欲无求。而在那个病秧子面前,她却可以展露温柔,给予拥抱,甚至……停留整整一天一夜!
凭什么?
就凭那个男人够弱?够惨?
一种极其扭曲的痛苦和愤怒在他胸腔里灼烧。他恨不得立刻派人冲进那间公寓,把那个依附在她身上的男人撕碎,把她强行带回澳门,锁在身边。
但他不能。
他了解她。那样做,只会让她恨他入骨,永远不可能得到她的心。
这种清醒的认知,让他倍感无力,也更加痛苦。
他挥了挥手。阿伦如蒙大赦,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巨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简斯暅一人。
他缓缓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纸醉金迷的世界。他是这里的王,掌控着无数人的命运和财富。可他却掌控不了那个女人的心,甚至掌控不了自己因她而起的卑微情绪。
他摘下金丝眼镜,扔在一旁的沙发上。没有了镜片的遮挡,那双翡翠绿色的眼眸彻底暴露出来,里面盛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和几乎要溢出的痛苦与疯狂。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防弹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手背隔着柔软的皮手套,依然传来钝痛。但这 physical 的疼痛,丝毫无法缓解心里的万分之一。
“司徒鹤慈……”他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淋淋的爱意和绝望,“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他可以给她一切。财富、地位、甚至他的命。
可她只要那个风一吹就倒的楼槐年!
嫉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想象着她在那个男人身边的样子,想象着她或许会轻声安慰他,或许会为他皱眉……那些他求而不得的关注和温柔,全都给了另一个人。
巨大的失落和暴戾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踉跄着走到酒柜前,甚至懒得拿杯子,直接抓起一瓶开了瓶的昂贵干邑,对着瓶口狠狠灌了几口。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浸湿了衬衫衣领,显得狼狈又颓唐。
这哪里还是那个冷血无情、说一不二的澳门话事人?
他滑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冰冷的酒柜,曲起一条腿,手臂无力地搭在膝上。另一只手里还抓着酒瓶。
额前几丝打理好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通红的眼眶。
他竟然……开始低声地啜泣起来。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无人的角落里舔舐伤口,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我哪里比不上他……”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充满了孩子气的委屈和不解,“我可以改……你不喜欢我做的事,我都可以不做……你不喜欢我的世界,我可以为你洗白……只要你看看我……”
卑微到了尘埃里。
若是让外人看到此刻的简斯暅,恐怕会惊掉下巴。但爱就是如此毫无道理,能让最高傲的人低下头颅,能让最冷酷的人变得脆弱不堪。
他哭了很久,直到酒意和疲惫一同上涌。
他就这样靠着酒柜,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紧皱的眉头显示即使在睡梦中,他也不得安宁。
……
香港,半山公寓。
窗外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将维多利亚港的景色彻底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水世界。
公寓内,线香和洋甘菊的味道交织,试图营造一个安宁的结界。
楼槐年的情绪在司徒鹤慈长时间的陪伴和安抚下,终于慢慢稳定下来。哭泣耗尽了他的力气,此刻他蜷缩在沙发里,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毯,睡着了。只是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是紧锁着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湿意,唇色苍白,那颗唇珠显得格外脆弱。
司徒鹤慈轻轻将他攥着自己衣角的手指掰开,替他掖好毯子。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暴雨肆虐的城市。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泪痕。
她的心情并不轻松。
楼槐年的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母亲的电话像一把恶毒的钥匙,轻易就打开了他情绪崩溃的闸门。双相情感障碍的患者最忌强烈的情绪刺激,而他的家庭,恰恰是最大的刺激源。
她深信因果轮回,此刻却也对楼槐年生出了更深的怜悯。他究竟背负着怎样的业障,要在此生承受这样的痛苦?
她拿出自己的云烟细支云龙,推开阳台的玻璃门,走到屋檐下。雨声震耳,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她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任由清凉的烟草味沁入肺腑,驱散胸口的沉闷。
烟雾很快被风吹散在雨幕中。
她想起刚才楼槐年崩溃无助的样子,想起他母亲那尖利刻薄的声音,也想起了……澳门那个总是出现在她周围的男人,简斯暅。
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总是那么炽热、直接,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让她本能地想要逃离。他的世界充满了权力、金钱和毋庸置疑的血腥,那是她极力避免沾染的“业”。与他相比,楼槐年的世界虽然痛苦,却更接近于她所理解的“净”——一种被痛苦净化后的脆弱。
可是,为什么此刻,在香港的暴雨中,她会突然想起那双冰冷的绿眸?
她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个身影驱散出去。
一支烟抽完,她回到屋内,轻轻关上门,将暴雨隔绝在外。
楼槐年还在睡,但睡得并不安稳,偶尔会发出模糊的呓语。
司徒鹤慈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重新拿起那本《地藏经》,就着柔和的落地灯光,默默诵读。经文的力量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
时间在雨声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
发信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但内容却让她的心猛地一沉。
【司徒小姐,提醒您一下。楼太太欠下的债务,债主背景复杂,手段狠辣。楼先生处境可能不太安全。请注意。】
短信到此为止,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信息。
司徒鹤慈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这是谁发来的?目的是什么?警告?还是别有用心的挑拨?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简斯暅。是他吗?用这种方式来告诉她,楼槐年的世界并不安全,从而凸显他的力量?
但直觉又告诉她,不像。简斯暅如果要做,手段可能会更直接,更霸道,而不是这样一条匿名的、看似“好心”的短信。
难道是真的?楼槐年母亲惹的麻烦,真的会牵连到他?
她看向沙发上睡得不安稳的楼槐年,眼中充满了担忧。他已经如此脆弱,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高敏感的她,从这条短信里,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仿佛暴雨之外,还有更大的阴影正在汇聚。
她握紧了手机,丹凤眼里闪过一抹决断。
她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弄清楚这条短信背后的真相。
……
澳门。
简斯暅在冰冷的地毯上醒来时,已是深夜。赌场外的霓虹依旧闪烁,透过玻璃在他身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头痛欲裂,眼睛酸涩肿胀。
他坐起身,揉了揉额角,看着身边空了的酒瓶,以及镜子里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真是……难看。
他站起身,恢复了惯有的冷峻。走进洗手间,用冷水用力冲洗着脸,试图洗去所有的脆弱和泪痕。
他重新戴上金丝眼镜,穿上西装外套,又是一副无懈可击的澳门王形象。
只是眼底最深处,那抹因为司徒鹤慈而起的偏执和痛苦,燃烧得更加炽烈了。
他拿出另一部备用手机,开机。
一条信息立刻跳了进来,是负责监视司徒鹤慈的人发来的。
【暅哥,司徒小姐收到一条匿名短信,内容是关于楼太太债务可能危及楼槐年安全的警告。司徒小姐看完后情绪似乎有波动,看起来很担忧。】
简斯暅的绿眸瞬间眯起,寒光乍现。
匿名短信?
不是他发的。
是谁?竟然敢插手他的事?还想用这种方式来“提醒”鹤慈?是想卖人情,还是另有所图?
一股自己的领地被人窥视、计划被人打乱的不悦感油然而生。
但旋即,他又冷静下来。
不管是谁,这条短信反而阴差阳错地帮了他一把。让鹤慈意识到那个病秧子身边的危险,让她担忧……那么,当危险真正降临时,她或许会更深刻地体会到,谁才是能掌控一切的人。
虽然,他憎恨任何让她担忧的情绪。
他要的是她,而不是她的恐惧。
但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拿起座机,再次拨通阿伦的号码。
“查清楚,谁给司徒鹤慈发的短信。”他的声音冰冷如铁,“另外,楼家那边的火,可以再烧旺一点了。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动了我简斯暅看上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哪怕那个人,是她心尖上的。
他要用最残酷的方式,斩断他们的羁绊。